第1章 01
2000年夏天,舒晨十五岁。
古籍上记载的及笄年华,本应是蛰伏了一季后的明媚绽放,却因为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十年消饵后的再度出现,晦暗了整个世界,也因此,那一年,饱含了无数心酸与磨难。
翩然记忆里的那个夏日,水村山郭中的南方小镇薄雨绵延,她亦是清透了一身色泽的,明亮而温存。
以至于当她第一次来到北方,偏偏很不合时宜的,巧遇了这个城市最瑰丽的一场大暴雨,触目可及的瓢泼如注,模糊了眼前一栋栋错落有致的欧式小楼。
当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理应唤她一声姨妈的。
这两个字,在过往的岁月里是最最不可触及的隐晦,而她知道的,仅仅是茶余饭后的那些流言蜚语——老舒家的小姨子十年前就跑了,去了大城市给有钱的老爷做了小,啧啧。
这些嚼舌根子的话,若隐若现,在她的脑海中拉拉扯扯了数载光阴,却很可笑的,与十年后某个少女的仇愤眸光遥相呼应,定格成为一抹鲜红。
那个少女,姓邱名芷,邱家二小姐,蒋少爷的头号粉丝。
那天,眼前的世界是被大雨倾覆了的,连微弱的呼气都带着激烈的窒息感。
舒晨刚刚从名贵的轿车里探出身来,手里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双脚还未感受瞬息的真实触碰,一声巨响,沿着伞檐滑落的一个巨大的红色花瓶哐啷摔在地上,碎了两半。
几乎是雾一样的瓢泼大雨,颤颤地,舒晨的右手死死攥着伞柄,回头昂首的瞬间,身后的那栋蒙蒙中的二层小楼传来一阵隐约的银铃,她看不见的,亦是那层粉红色的纱帘下隐藏着的纤细人影。
“对不起啊!我家的花瓶子不小心掉下去了!”
唰!一道粉红,瞬间隔绝了窗外的漫天瓢泼。
邱芷勾笑,溢满空气中的得意洋洋。女孩月牙儿色的百褶裙漾着风,《离骚》中的婉约喻示——岸芷汀兰,芷字象征着世间的所有美好,正如面前女孩的颜,桃腮杏面,雪肤花貌。
宋元宝翘着二郎腿,懒懒躺在女孩暖香的蕾丝床上,嘴角的棒棒糖,斜斜叼着。
草莓甜心,吃在他的嘴里,却是无滋无味。
小宝皱眉,双手交叉,揉揉垫在脑后:“你丫下手太狠了,扔本书啊娃娃啊什么的就得了,她要是没举伞,估计现在脑袋已经开花了!”
女孩不屑,随手砸过去一个海豚抱枕:“那是她活该,谁让她姨妈勾引蒋伯父!现在倒还堂而皇之的嫁了进来,这种贱女人家里的孩子就该让她尝尝本小姐的厉害!”
小宝无奈,鼓着圆圆的腮帮,勉强扯出一口大白牙:“你丫咋这么胡搅蛮缠呢?反正大人的事情咱们也不懂,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再说,你丫没事老管人家蒋家的事干嘛?”
他们蒋家的事,在这座大园子里,几乎是被封禁了的。
所谓默契,就是大人们之间的缄口不提,小辈们都是打小受了优秀教育的,也定没有乱嚼大人舌根的道理。
这院里住的老头子,甭管是蒋家的老头,还是小宝的爷爷,都曾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
几个老头子晚年的时光全都打发给了膝下的几个宝贝孙儿,年轻时候的憧憬揉进了当下的夕阳,几个老头每每凑在一块嘬着小烟嘴下着象棋,周围便会围着一群七上八下的小脑袋喊着“爷爷加油爷爷加油!”
一根棒棒糖的功夫,漫天雨刷划过。
邱丁然推开房门,白皙的指节摩挲着漆金的把手,有些不耐烦的,挑眉:“喂,小宝,你们家老婆子喊你回家吃饭!”
小宝翻身坐起,泪眼巴巴指着二人:“两个小没良心的兄妹俩,连收留小爷吃顿饭都这么小气,这么会就把小爷出卖了!”
阿然歪在门上,笑得人畜无害:“你一天离家出走七八次,我们邱家要是天天管你饭还不得被你吃穷了啊!去去去快走快走,不然就找良子去!”
忽然的,一旁的女孩雀跃了眸光,撒娇似的搂着阿然的胳膊,晃啊晃地:“哥,良子哥来啦?”
阿然笑,漫不经心的玩味写尽眉眼:“那是自然,这下他们蒋家该热闹了。”
这几瓣嫣红的瓷片是逆着光的,淋漓了一地的雨水和鲜艳,深深地刺痛了舒晨的眼睛。
管家方从车里出来,恰巧看去了这一幕,抬头,满眼无奈的望了一眼那扇粉红的小窗,继而转身,细心的替她撑起雨伞。
眼前的女孩一身薄衣,左肩挎着一个小包裹,从始至终的静默,只是空出来的右手,瞬间的,攥紧了右臂上的那块褶皱的黑纱。
那个时候,舒晨对于这个城市的了解仅仅限于类似祖国中心以及政要腹地这样子的四字词汇上,匮乏的形容,在方才头顶上空传来的那声突如其来的坠落里繁衍了无数未知。
这样的未知对于刚满十五岁的她,是带着深深惧怕的。
管家领着舒晨一路走向蒋家,泛青的脸色,压抑了久久无法诉说的心知肚明。
邱家的两个小祖宗,宋家的小少爷还有良子少爷打小就爱围着自家少爷的屁股后头转,几个孩子幼年时的无法无天简直就是这所大院上空愁云笼罩的巨大灾难。
一天一朵蘑菇云还砰砰砰的,今个扎了东家的车轱辘明个砸了西家的药罐子,但偏偏几个小崽子的爷爷都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一来二去,最终愁哭的还是几位祖宗的爹妈,没辙没辙的。
自打少爷走后,这个院子似乎一夜之间空落了,确实也难为了那几个孩子。
舒晨第一次踏进蒋家,眼睛几乎是被灼痛了的。
顶楼正中延伸开来的水晶吊灯,抛光的大理石地板,色泽柔和的深褐色黄花梨木盘旋而上的楼梯,所有的一切带着令人眩晕的璀璨感。
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亦是众人的一袭黑衣,无论是出于刻意还是不经心的,总之那一刻,她那久久无法结痂的痛不可当,亦是缓和了的,带着些许安慰。
云嫂笑道:“快进来快进来,大家都来齐了,就等着你了。”
于是,那也是舒晨第一次,在如此卑微和窘迫的状况下,遇见了孟佳良。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她再次忆起这个名字,尽管内心依然绵亘着梅雨季节里终年无法退却的潮湿,但是眼波却是干涸的,带着涩涩的微痛。
良子,某年某月明亮在某个少女生命里的两个字,带着烫金般的生动,跋涉了一路的温存,却在日后,变成了惆怅东栏的一株冰寒。
那个时候,她的拘谨是被冰凉的小手攥进衣角里的,一双沾满雨水的小鞋也是慌促的不知如何是从,只是呆愣的立在门厅的一角,望着云嫂伸手递来的干净的软木拖,不伸手,却也不拒绝。
于是大人们是如何介绍自己的她便也记不得了,只是当她再次看到自己的姨妈,端坐在众人之中,风韵聘婷的容颜温柔勾勒出的美人尖,让她的思绪瞬间飘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小镇,隐约记忆里的那些闲言秽语终究绕不过那个不齿的词汇,狐狸精这三个字,大抵是她不愿想起的。
端坐在正中的蒋老爷子,虽已两鬓发白却仍矍铄,手里的红檀拐杖亦是掷地有声——“玉莲啊,既然你嫁进蒋家了,以后便是蒋家的一份子,你肚子里的娃娃也有两个月了,我让萍儿跟着你,这丫头体贴得紧,照顾你我是放心的。”
一旁的蒋南国仪态端庄的喝着茶水,静静听着老爷子的训话。
蒋南国对面,依次坐着蒋羡琴一家。
老爷子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子蒋南国,如今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商界人物,次女蒋羡琴,在重要部门身居要职,嫁给了赫赫有名的政要高官孟戴先,生了个温文儒雅的儿子孟佳良。
谈笑间,玉莲握住了萍儿的手,声音细细的,聚着众人的灼灼目光——“我是不打紧的,只是我那侄女还要麻烦你们多加照料了,只可惜到现在她还是说不出话。”
颤颤尾音,似是饱含了绵长的愧疚。
沈玉莲不忍再看这个孩子。她的父母若不是为了参加自己的婚礼,也不会在前一天遭遇交通事故死于非命,悔恨的情绪汹涌,自己离家出走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偏要回去炫耀自己的人上人?而这世上与她唯一一脉相存的骨血,她的姐姐,竟是这样离开了她。
相逢时节亦相别。
面前女孩,听闻自己父母双双去世的那一刻,清朗的向日葵一夜成灰,郁结的眉心下是一潭再也泛不起涟漪的水,一并束存的,还有再也说不出话的口。
很多年以后,那段记忆几乎是如磨砂般存在的。
众人的目光,悲切的,怜悯的,不过十年流转,模糊了多少此去经年。
而她独独印在脑海里的,唯有那双温润的纤纤玉手。若是不曾抬头,她定是把那双手的主人当做女孩子的,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了的弧线,逆着薄光,向她缓缓递来。
孟佳良站起身,微微侧出优雅弧度,秀气的眉眼尽是温柔——“你好,我叫孟佳良,大家都喊我良子。”
男孩的举止大方得体,颦笑间尽是温儒。
舒晨死死抓着怀里的小包裹,目光直视那人脚下洁白如雪的运动鞋,碎花的衣角泛着湿。
蒋羡琴却放了杯子,声音温软的——“良子,你先带着她去楼上参观参观,我和你姥爷舅舅谈点事情。”
语罢,蒋南国接道——“让素琴先带着晨晨回房间吧,把行李放下,我让张秘书联系了学校,等明个送她过去,良子,你提前给小丫头介绍介绍学校。”
孟佳良对着舅舅温文有礼的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柔柔的眸光投来,带着主人般的友好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