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四)
年轻公子皇甫生,是来长安参加科考的士子,颇有些才名,为清平院双姝写了百来篇诗作。从他的诗中难以分辨,他究竟更爱哪一个。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胡姬随商队跋涉大漠,来到向往的长安,不幸沦落平康坊,一心想要寻觅良人,脱身风尘,而沉迷于她异域风情的皇甫生便是她中意的良人。
绿腰的琵琶再动听,那几首曲子日夜聆听,久了难免生厌。胡姬的舞却是花样翻新,胡旋舞、拓枝舞、凌波舞……异域女子的腰肢一点点媚入人心。
皇甫生的诗篇开始向胡姬倾斜,洋洋洒洒都是柳腰玉姿。
科考在即,皇甫生依依惜别清平院,只待金榜题名再来与胡姬续前缘。
皇甫生离开清平院不久,胡姬便出了意外。
夤夜时分,胡姬失足坠下阁楼,摔折了腿,从此再不能舞蹈。
昏迷的胡姬被众人唤醒后,容色间俱是惊恐,声称清平院有妖,是妖将她推下阁楼。众人自然是当她夜里看花了眼,不慎失足。叫了大夫给她接骨,让她好生静养。可她高烧不退,无法安眠,口里日夜念叨有妖害她,后来疲倦了,一睡便再也没醒。
“那位皇甫公子呢?”颜阙疑哀伤地追问。
“听说在科考前一夜疯了,我们再也没见过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知晓。”都知娘子以扇覆面,隐下叹息。
颜阙疑跟着沉浸在这段悲伤往事里,情绪低落。
“清平院如何看待这接连的变故?”一行问道。
“平康坊哪里没点风波,人各有命,只怨胡姬和皇甫公子命不好。”
“都知娘子以为如何?”一行又问。
这位清平院头牌娘子却没立即回答,只拿一双动人眼眸瞧着对方,审慎片刻:“能劳动一行大师来一趟平康坊,恐怕事情并不简单吧?我眼界浅薄,看不出真知,请法师决断吧。”
果然是个善于应对、八面玲珑的都知娘子,从头至尾都没有表明过看法,但句句皆有含义,颜阙疑暗想,她一定是早已察觉到什么。
点到即止,一行转而问道:“绿腰可有单独的阁楼?”
“有的,还留着,我带法师上去看看。”
绿腰的阁楼朝着僻静里巷,日光难以照及,仿佛一块静止不动的时光,外人闯入,才破开这方凝固天地。
阁中清冷,一应家私在幽暗中泛着陈旧的光,是岁月沉淀的内蕴。
颜阙疑在屏风床席上摸了摸,不由咋舌:“这些价值不菲吧?”
都知娘子早已习惯:“嗯,都是古董,倒也配她的身价。”
一行踱至妆台前,打开一只雕花精致的巨大妆奁,上面落了灰,里面分数层,琳琅珠玉分门别类,金钗钿合,华美夺目。
都知娘子依旧波澜不惊:“她喜爱首饰,这些已不时兴的便收了起来。”
涉及到一行不了解的领域,他诚心问道:“一样首饰大约会时兴多久?”
都知娘子思考一番:“不好说,潮流这个东西,可能就时兴一季,也可能下个月就换了风向。”
一行从奁中取出一枚形制古朴的发钗:“譬如这支呢?”
都知娘子接过来仔细打量,苦恼道:“不知她从哪个铺子买的,我没见过有女子戴这种款式的。”
一行便不再问,将妆奁恢复原样,转看其他物件。
颜阙疑指着墙壁惊叹:“都知娘子,这画像是绿腰?”
一行与都知娘子都循声向壁下走来。
一幅长绢,画中女子凭栏看花,庭中花色点缀妍巧,女子神采逼真维肖,设色艳而不俗,在环境烘托、色彩晕染下,女子眉目间的忧思意蕴传神入微。
“是她。”都知娘子沉醉般欣赏这幅画像,“能将她画得形神兼备,唯有史馆画直张萱先生。”
颜阙疑果然在画绢印章中辨出张萱二字。
一行仰头观赏这幅杰作:“素闻张画直擅绘人物,尤工仕女,果然不虚。”
三人下了阁楼,都知娘子挽留贵客再饮一阵茶,一行只道来日再叙,便与颜阙疑一同告辞离去。
走出清平院,颜阙疑还在屡屡回首,与来时的犹疑截然不同。
一行放慢脚步,语含笑意:“颜公子有何留恋?”
颜阙疑不想被取笑,正着头不再回顾,语气清淡:“她家的茶饮来有些趣味。”
一行接了他的话问:“与小僧寺里的茶哪里不同?”
“……法师没有品出来吗?”
“没有。”
颜阙疑气恼地看他一眼。
一行笑了笑,似有恍然:“想来,是煮茶的人不同吧?”
被看穿,颜阙疑耳根一热,狡辩道:“不过,我是借了法师的光,都知娘子对法师很是殷勤呢。”
一行也不禁赞道:“这位不愧是都知娘子,步步引导我们,句句皆有玄机。”
“史馆画直张萱,也是她给我们的线索?”
“正是。”
颜阙疑赞许一阵,惋惜一阵:“这样灵慧的女子。”
“颜公子若觉惋惜,可金榜题名后……”
颜阙疑迅速打断:“法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僧没有想什么。”
平康坊西边是务本坊,史馆画直张萱便居于此。
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张宅。
这日恰逢张萱休沐,趁着秋阳,在宅中晾晒笔墨画纸。这位长安著名的画师,身着旧衣,落拓不羁地穿梭于满院画纸间,不时翻晒。
门房通禀后,一行与颜阙疑入到内宅,与张萱互相见礼。
三人都是初见,若非事先见过张萱画作,颜阙疑实难相信面前这位不事修饰、皮肤黝黑、彷如田舍农的官人竟是史馆画直,还是个擅绘仕女图的。
张萱扯了扯染上颜料的胡须,反复瞅着白衣僧人:“你就是圣人提及的僧一行?你那《大衍历》究竟几时能编好?”
这般直截了当的话风,听得颜阙疑瞠目结舌。
并没有被当做高僧对待的一行歉然微笑:“小僧有负圣人所托,《大衍历》还需再三验算,如今只出了草本。”
张萱听罢,面色离奇地缓和下来:“编订历法看来也不易,就同老夫作画一般,先勾勒草图,再反复晕染。要不要看看老夫的画?”
一行与颜阙疑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张萱大大方方将二人领进书房。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铺天盖地都是画卷,各色人物,神态万千,被室风带起时,浅笑颦眉,裙裾舞动,宛如真人。
颜阙疑惊叹连连,不吝赞美之词:“张画直简直神笔!”
一行凝神观看,从完成程度不同的画卷间,揣摩画者构想:“作画亦要推衍,何处淡墨,何处重彩,何处点簇,方能曲尽其妙,宛然如真。”
此言正中张萱胸臆,大有知己之感,与一行把臂言欢:“你这小和尚,竟懂老夫运笔之妙,当浮一大白!来来,我们兄弟二人共饮一杯!”
这位画直太过豪爽,颜阙疑简直替一行捏把汗。
一行与张萱并肩,适时挽起一串菩提珠,口宣佛号:“小僧以茶代酒。”
张萱拉了拉他的佛珠,万分遗憾:“你作甚要出家?红尘有何不好?”
一行笑而不答。
颜阙疑替他答道:“我听说法师当年为避武氏子侄与太平公主的纠缠,不肯为官,特意剃度为僧,云游天下。”
“原来如此。”张萱不无羡慕,捻须道,“老夫也想早日辞官,当什么劳什子画直,要不老夫也出家算了。”
颜阙疑懊悔道:“是我多嘴了。”
张萱发了一通牢骚,才想起问:“对了,你们二位登门,究竟所为何事,总不会是让老夫给你们作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