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三)
岐王与绿腰相识于平康坊,关于绿腰更早的来历,却不甚清楚。眼见一行有离去之意,岐王大惊:“法师不留下来除妖?”
一行耐心解释:“殿下勿忧,除妖并非简单以术法驱除,还需弄明原委,方可一劳永逸。依小僧看,绿腰暂时并无加害殿下之意。”
想到要继续同绿腰相伴,岐王满心拒绝,连连摇头,眼底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哭腔浓重道:“法师除妖还要看日子不成?等她从东市回来,万一觉察法师来过,知道我要除掉她,定然就会加害于我,法师不能弃我不顾啊!”
岐王赖住一行不让走,甚至哭出声。颜阙疑看得皱眉,指着法师亲绘的密宗曼荼罗道:“殿下有了这个符咒护身,哪里还有妖怪敢近身。”
岐王不想跟这个出言不逊的青年说话,一手攥着曼荼罗符咒,一手拉扯法师衣袖,两手皆不放。
王维也觉得为难,不知该劝说哪一方才好。
一行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画,递给岐王:“殿下若不放心,可将这幅画挂于寝居。若被她察觉今日有外人会见殿下,便可以此画卷为由,就称殿下今日邀人品鉴书画。”
岐王缺乏安全感,外物凭借越多越好,忙不迭接了画卷,便松了对一行的牵制。急忙展开画卷观看,竟是一幅田园风光图。画自然是好画,可是除此以外,有没有可驱邪的功效?
岐王抬头,想问问一行:“法师?”
面前哪里还有一行法师,连那个立场歪到妖怪那边的青年也不见了。
王维没想到自己的桃源图,竟助一行从岐王手里脱身。
从王府角门悄然离开,沿着坊墙朝外走,颜阙疑大松了口气:“那位殿下可真难缠。”
一行宽大的僧衣被风吹动,带着歉意笑道:“未曾事先告知摩诘居士,要借他的画一用。”
“摩诘居士与岐王是好友,不会怪罪法师的。”
出了胜业坊,朝西南走不远,便是平康坊。
颜阙疑脚步犹豫:“法师,当真要去平康坊吗?”
一行道:“绿腰在平康坊待过不少时日,自然要去问一问。”
颜阙疑为难道:“可是,我是读书人,法师是出家人,我们都不太方便去吧?”
明白了他的顾虑,一行浮起笑意:“往来平康坊的,不多是文人雅士?有律法禁止出家人涉足平康坊么?”
虽然了解一行不是寻常僧人,但一个出家人跑去风流渊薮,总觉得不合适。颜阙疑找不到恰当的言辞,支支吾吾:“可、可佛家戒律应该有吧?”
平康坊以风月著称,没有听过受戒的僧人敢堂而皇之出入妓家。
一行立于红尘坊墙下,秋阳清明,照得僧衣皎然洁白,他神情坦然,也同秋阳一般明澈。
“锁骨菩萨化女身相,入红尘欲界,做尽戒律禁止之事,只为渡化众生。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这难道不是大圣人?”
无力反驳的颜阙疑最后还是跟一行走入了平康坊。
平康坊是妓家最为集中的里坊,分为南、北、中三曲。北曲为较为低下的妓子所居;中曲和南曲多是精通诗琴书画的诸妓,她们是以技艺为主,色居次位,且有单独的院落阁楼,住所更为清幽高雅,来往的多是王公贵族、诗人名士。
绿腰正是出自南曲,是清平院著名的琴姬。
一行递上名刺,声称想要拜见清平院的都知娘子,被守门的昆仑奴好一阵打量。颜阙疑不禁汗颜,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出家人,身份贵重的都知娘子当真会接见他们吗?
他可听说有官宦子弟一掷千金,也未能如愿一睹都知娘子芳容。南曲与中曲的都知娘子屈指可数,个个都是博学多才,出类拔萃的人物。
昆仑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犹带墨香的诗笺,以及一支笔。
这是要考校诗文?颜阙疑顿时头大。
却见一行接了笔,稍作沉吟,便在诗笺背面题下一首。
昆仑奴拿了叩门诗回去,颜阙疑不太确定地问:“法师,你整日或译经或测量日影,倒从未见你写诗,不知这诗……”
一行淡然一笑:“小僧诗才,殊为寻常。”
颜阙疑叹道:“早知便应叫上摩诘居士。”
二人又等了片刻,昆仑奴再度折返,态度恭敬许多:“都知娘子请客人饮茶。”
颜阙疑对一行不满道:“法师,你骗我。”
一行笑道:“没有,是都知娘子高抬贵手。”
颜阙疑不信:“看来这世间并没有能够难倒法师的事,唉!”
白日的清平院较为冷清,院中植了花卉,陈设有怪石盆池,可见主人品味讲究,颜阙疑顿时对居住此间的女子有了好感。琴姬纵然是妖,定也是个品味高雅的妖。
都知娘子在花厅煮茶,姿态娴雅自如,诗笺搁在手边,似有欣赏之意。待二人入厅,便起身相迎。
颜阙疑见这位都知娘子着了淡妆,翠羽峨眉,丹唇素齿,举止落落大方,不由跟着少了几分拘谨。
都知娘子引二人就座,一一斟茶:“久闻一行法师大名,今日有幸索取法师诗作,来日可叫那帮姐妹们羡煞。”
一行道了几句谦辞,便说明来意。
“听闻,清平院曾有位名叫绿腰的琴姬,都知娘子与她可相熟?”
都知娘子垂眸叹了口气:“法师果然不是为我而来。”
一行眉目亲和,笑道:“都知娘子若有闲暇,可至小僧寺中作客。”
都知娘子顿时展颜,嫣然一笑:“当真?”
一行道:“小僧见都知娘子诗中颇有禅意,是有佛缘之人。”
名妓与高僧相谈甚欢,不懂佛法的颜阙疑寂寞地埋头品茶。
得了高僧赞许,都知娘子心情大好,但说起绿腰的事,面上添了忧色。
“莫非岐王府出了什么事?”
没有问绿腰,而是问岐王府。
颜阙疑敏锐察觉到这句问话可能别有深意,不禁反问:“清平院是否曾经出过什么事?”
都知娘子饮下一杯浓茶,默然半晌,方娓娓道来。
“好似清平院开院之时,绿腰就在了,她是院里的老人,我是后来才到的。我与她交情不算深厚,她同谁都算不上有深交,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过往。不过,她琵琶弹得好,在平康坊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有不少客人。当时,院里来了个康国胡姬,最擅胡旋舞,常令客人倾倒。她们一个琴姬,一个舞姬,是院里的双绝。但后来,有个年轻公子,爱上她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