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六)
一行取了李隆基一根发丝,让李隆基与颜阙疑避在屏风后,再三交代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李隆基此时顾不上君王体面,藏身屏风后,既想一探究竟,又担心撞见应付不来的局面。颜阙疑搂抱着黑口袋,觉得应担负起保护陛下的责任,可又对口袋里的大公鸡缺乏信任。
一行似是感觉到屏风后的不安,举手取下悬挂床帐的宝剑,递给屏风后的李隆基:“陛下可用此剑防身。”
李隆基握剑在手,方觉安心。
此时长生殿户牖洞开,琉璃宫灯只燃一盏,殿内光线介于明昧之间,有种朦胧的意味。一行趺坐于龙床,结印的手心躺着李隆基的一根发丝,他闭目凝神,眉目跟着虚幻起来。
颜阙疑探身张望,恍惚一眼,以为龙床上坐着的是李隆基。
有微风吹入,殿柱间鲛绡垂帐随风飘摇,轻纱似梦,带得人神志昏沉。随即,光河自每扇雕窗涌入,凝目细辨,光河却是一个个散着虚光的男女老幼,他们衣衫褴褛,形骸残缺,骨肉现出腐败之相,却步履一致,经过屏风外,潮水般向龙床汇聚。
从未见过这等地狱之景的李隆基不由胆战心惊,后悔没能召来更多方士与护卫,他纵是手握利刃,也绝对应付不来这些活死人。他屏住气息,僵硬地扭头看向颜阙疑,却见这个年轻人面不改色,镇定地抱着一只黑口袋,想必口袋里有什么保命法器?
李隆基冷汗热汗交替,借屏风后的角度观望龙床上的一行。百鬼手持斧钺剑戟,砍刺一行周身,鲜血浸染僧袍,汩汩流淌至床榻。更有鬼魅掏挖一行心肺,塞入口中咀嚼。百鬼见此,争相抢食。
颜阙疑偷窥到这一幕,脸颊淌下泪来,好几次他想跃身而出,救下一行,但他牢记着一行的吩咐,默然饮泣,绝不出声。
一行几乎被百鬼蚕食殆尽,李隆基惊惧交加,愤懑冲破喉舌:“不!”
咀嚼脏器血肉的百鬼齐齐转头。
曲案上躺着的磨合罗忽然站起,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它跃上一个活死人肩头,抬起右臂,活死人亦抬起右手中的长刀。磨合罗举臂前伸,活死人亦举刀前刺,嗤啦一声,刺穿屏风。屏风后的李隆基腾身闪避,同时拔剑出鞘,格挡活死人二度袭来的刀锋。
见陛下已然暴露,颜阙疑不假思索,将口袋往胸前一系,抢过一个活死人手中兵刃,便去救驾。
百鬼向李隆基汹涌围拢,却对颜阙疑视而不见。颜阙疑更无所畏惧,兵刃使得毫无章法,只顾冲锋陷阵胡乱砍杀,活死人却是死不了的,倒下后便即站起。颜阙疑且战且退,气喘吁吁简直脱力。
李隆基与被磨合罗控制的活死人交手数个回合,不禁恍惚,对方明明使的长刀,刺出的却是剑法,而且是他极为熟悉的剑法。
那年,庭前红梅初绽,少年持剑玉立,衫摆束在纤细腰间,清澈眉眼尽是笑意,一笑便露出虎牙尖端:“表哥,我学不来你的笛子,教我练剑吧!”
他当时怎么回应他来着?嘲弄他娇生惯养,舞刀弄剑肯定坚持不了几日又要哭着喊着放弃不学。可他还是央不过少年哀求,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他。一招一式,反复演示。直到,两人能在梅花树下过招。表哥当然要让着,总赢的话,万一他又哭鼻子向皇祖母告状怎么办?皇祖母可是最疼表弟的。
手臂上的刺痛穿过遥远记忆,传达此际身心,李隆基收敛迷失的心神,定定看着小臂被刀锋划破血肉,而对方却是毫无意识的活死人。
活死人肩头的磨合罗眼中落下一滴泪,泥偶口中低喃:“表哥……”
磨合罗身形定住,再无动作指引,活死人因而也僵立着。
李隆基模糊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不敢确认:“崇简?”
磨合罗无应答。
百鬼合围,颜阙疑被挤倒在地,承受无数踩踏,惊慌失措时,一声指令抵达耳畔:“颜公子,放雄鸡。”
颜阙疑惊喜地识别出是一行的指示,虽然隔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活死人,看不见一行眼下情形,但他立即躬身护住怀中,一把掀开黑口袋,抱着大公鸡,解了麻绳捆缚。
大公鸡惊醒过来,重获自由,鸡心大悦,舒展翅膀,扑腾飞过百鬼头顶,落架琉璃宫灯,昂首金鸡独立,壮心不已地鸣叫起来:“喔喔喔……”
雄鸡唱晓,百鬼退散。
活死人织就的光河从窗口殿门潮水般褪去,趺坐的一行身上血迹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去,被剜食的血肉重新复位,逐渐拼成一个完整的一行法师。与此同时,一行袖中飘出一个没有五官的剪纸人,荡入退潮的光河,贴上活死人后心。转眼,光河遁入夜空。
除了大公鸡声声啼鸣,长生殿复归宁静。颜阙疑从地上爬起,且惊且喜奔向龙床,摇动一行:“法师?没有受伤吧?”
一行闭目,没有答复。
李隆基手中宝剑坠地,不顾帝王之尊,跌坐地上,任由手臂淌血,双手捧起孤零零歪在地上的磨合罗。
(七)
与兴庆宫隔了皇城遥遥相对的醴泉坊,一座高门嵯峨的宅院,被提早退潮的光河淹没。
荧荧法阵内坐着一人,碧眼灰袍,乱发纵横,结了手印,吸纳光河。成群结队的活死人走入法阵,瞬间骨肉消融,只余一点虚光,没入阵中。活死人没有意识,却受到感召,前仆后继,融入阵法天地,点点虚光如星河,将阵中人包裹其中。
没能杀掉李隆基,阵中人愤恨叱骂百鬼:“废物!死了也是废物!贫僧功亏一篑,不甘心!不甘心!”
诡秘之夜,只闻院中似胡似僧的阵主恨声咒骂。
队伍后方一名活死人即将走入阵中时,贴在背心的剪纸人借夜色遁去,立在墙角,纸人单薄身躯环顾四周,随夜风飘然飞过每一间屋舍,最后落在一处屋檐下,侧身溜入门缝。
屋内狼藉,腐朽木床落满灰尘,一个青年躺在尘埃间,眉目清秀,满鬓风霜,有泪滴顺着眼角滑落,滚入尘土。
颜阙疑惊觉一行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应他,明明有心跳和呼吸,却似陷入沉睡。他不由慌神,百鬼侵噬不会已对一行造成损伤吧?他呆呆坐在床下,想着一行万一就此坐化,泪水便聚了满眼。
一阵夜风入殿,剪纸人落上颜阙疑肩头,靠近耳廓,密语。
正伤心的颜阙疑陡然一滞,脸色逐渐变幻。扭过头,就见端坐的一行不见了,床上落着一颗佛珠。
胡僧坐在阵中,重新结印,充斥阵内的点点虚光被他吸纳入体,激得须发愈加蓬乱,碧色眼眸聚起两点火焰,熊熊燃烧。忽然,火焰中凝出一个僧人身影。
阵法外,徐步走来的一行,正是胡僧眼中火焰倒映之人。
一行僧衣如雪,在黑夜中轮廓鲜明,面对眼前诡秘景象,他目含慈悲,凝对阵中人:“御使百鬼,为镇国公主复仇,阁下可是圣善寺主惠范大师?”
胡僧掀起嘴角,冷冷一笑:“想不到长安还有识得贫僧之人。”
一行手持佛珠,合十道:“小僧华严寺一行,已识破惠范大师用意,大师可否就此收手?”
胡僧惠范扬眉大笑:“公主册封贫僧三品公爵时,长安焉有尔等名号!李三郎篡位作乱,屠杀至亲,这等逆乱人伦之辈,若能死在贫僧手里,是他的造化。百鬼不过是荒冢枯骨,一抔黄土,能为贫僧所用,是他们的福报。”
言毕,一股黑死之气弹出指端,扑向一行。
一行面前虚空结出曼荼罗,撞碎黑死之气,将之净化。
惠范惊异但不露声色,冷声:“嘿,年纪轻轻竟已参透密宗曼荼罗,既有如此修为,何必涉入凡尘多管闲事,断送前程!”
两道火焰自他眼中射出,落地便成红莲业火,将一行圈入其中。
一行在火舌席卷下,就地趺坐,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舒展,结无畏印。红莲业火焚烧殆尽,终化作一行手指间一朵虚幻红莲。
弥天黑气扑来,黑气萦绕中鬼魅狰狞,从天而降。
一行以右手触地,结降魔印,鬼魅化为齑粉。
惠范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位不速之客。他闭目凝想,公主与惠范,禁忌而美好的岁月,葬送在了李隆基手中。权势、财富、爱情,全都没有了。憎恨的种子早已埋下,十几年来在他血肉中滋长,萌出叶芽,蓬勃生发,爱恨为养料,憎恨与杀戮的藤萝扎根骨骼形骸,同生命纠结盘绕。他苟延残喘的余生,为复仇而活。
一口鲜血喷出,阵内漂浮的百鬼虚光被引燃,业火燎原法阵,凄厉的百鬼呼号撕裂夜空,每一个生前不甘的魂灵挣脱束缚,冲破天地,欲寻血肉而噬。
为业火引导的法阵中,惠范癫狂阴沉,着迷般欣赏自己的杰作,杀不了李隆基,便让长安血债血偿,为公主陪葬。
一行见事已至此,振袖重结密宗降魔印,以超脱生死、涅盘寂静入禅定法门,三昧禅光冲出手印,直破云霄。阴云与死气密布的黑暗苍穹,北斗宫蓦然一亮,在三昧禅光指引下,七星连作斗形,分七道光柱灌入长安,天地相接而成封印囚笼。鬼魅煞气困入其间,一瞬便已烟消云散。
北斗光柱画地为牢,邪煞法阵转为囚笼,惠范被困阵中,煞气于他体内奔突,他目眦欲裂,长啸一声,业火自焚。惠范在火苗蹿升中皮肉分裂,宛若妖莲。业火焚尽的最后时刻,他凝望红莲那落迦,或许看见了故人,一个满足的笑,甫一生出,即为飞灰。
北斗光芒照彻下,一行面目被清晰勾勒,他垂目,手掌下垂,结施愿印。
佛说三藏十二部,愿消八苦怨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