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四)
长生殿是皇帝李隆基的寝殿,此时万籁俱寂,殿门大开,活死人队伍径自走向微光燃起的方向。殿内无守夜宫人,这一路皆是畅通无阻,颜阙疑感觉周遭一切都匪夷所思,不太真实。
一行与颜阙疑随众人进入殿内,黑沉沉的寝殿深处,微光透过一座花鸟屏风氤氲而出。绕过屏风,一名年届不惑的男子仰卧床枕,双目紧闭,眉峰蹙起,额间两鬓泛起细密汗珠。三盏无芯灯搁在枕畔,其中一盏已熄灭。
颜阙疑骤见活死人依次踩踏男子胸腹,险些喊叫出声。一行向他做了噤声手势,退在屏风内观摩沉吟。独卧长生殿的男子,自然便是李隆基,皇帝陛下被一群活死人反复践踏,竟也未受伤,只是脸颊肌肉抽动,颇为难受的样子。
这诡异一幕持续许久,直至鸡人报晓声穿透殿宇,浓浓死气为之震颤。寝殿内活死人化作光河,倏忽飞出殿门去,消失于沉沉黑夜。
颜阙疑注意到,李隆基枕畔三盏无芯灯又灭了一盏,他拉住一行僧袖欲问究竟,却见咫尺的一行风蚀般一点点消失,自己手臂也随之不见,直至这场风蚀席卷全身,迅速到他来不及恐慌。
所有动静被从李隆基寝殿内抹煞,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意识有一瞬被吞噬,重新寻觅上断断续续的记忆,死气与黑暗散尽,晨曦射入颜阙疑眼瞳,眼前竟是大兴善寺佛殿西壁,他立足壁前,昨夜经历仿如黄粱一梦。
佛珠碰撞出警醒清音,一行面向西壁道:“靖善坊西邻朱雀街,大兴善寺西壁机缘巧合,映出百鬼夜行,便是壁影真相。”
颜阙疑晃晃脑袋,茫然不解:“百鬼夜行?昨夜我们真的进过兴庆宫长生殿?”
一行笑了笑:“昨夜那条通道,乃是陛下的梦境。”
颜阙疑更迷惑了:“陛下的梦境?”
一行进一步解释:“有人驱使百鬼进入陛下梦境,我们踏入的乃是梦境之路,故而兴庆宫虚幻无生气,龙池无波,荷叶无风。鸡人报晓,百鬼遁逃,陛下梦境消散,我们从而归来。”
颜阙疑惊奇又诧异地理解一番,不由担忧:“是什么人对陛下心存歹念,百鬼滋扰梦境可会损伤陛下龙体?”
一行取过颜阙疑手中炬枝,照魅草照过一夜鬼魅,灵气耗尽,已与寻常草木无异。他将照魅草收入袖中,举步行去:“陛下魂灯三盏已灭其二,今夜便是存亡之时。”
颜阙疑吓得不轻,连忙跟上,见左右无人,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若是晏驾,国丧期间科考岂不要延迟?”
一行提醒道:“颜公子慎言。”
颜阙疑也知失言,半捂着嘴:“法师,陛下是个勤勉爱民的君王,即便不为科考,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一行停下脚步,郑重思虑:“能够御百鬼入长安,借梦境暗害陛下,杀人于无形,背后主谋不可小觑。有这般本事又如此憎恨陛下,怕是来头不小。”
颜阙疑却浑不在意,对一行莫名有信心:“邪门歪道,岂是佛门密宗一行法师的对手,管他什么来头,法师用曼荼罗手印打他个魂飞魄散!”
一行失笑,念声佛号:“我佛慈悲,佛法渡人。”
颜阙疑辩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一行向译经场告了假,回了一趟华严寺。在颜阙疑望着日影焦急等待中,一行背负经箧返回。而后,二人一同前往兴庆宫面圣。
白日入宫,不同于昨夜畅通无阻,圣驾所在的大内乃是禁地,关隘重重,守卫森严。
黄门接了一行呈上的度牒,入宫禀报,半晌折返,传圣意,请一行法师觐见。
黄门老宦在前引路,颜阙疑十分紧张,跟随一行身后,绕了半个龙池。此时,碧叶翻风,红英照日,鱼戏莲叶,香风袭人。大内美景宜人,颜阙疑大饱眼福,不久被引入勤政楼。
水精帘分隔内外,帘内李隆基斜倚书案,奏本书卷堆在一旁,强撑精神接见一行。
一行以出家礼仪拜见至尊,颜阙疑则是行了叩拜大礼。
李隆基嗓音低沉,略显中气不足,开口问道:“听闻法师近来忙于译经,今日觐见所为何事?”
一行卸下经箧,合十回禀:“臣遵陛下旨意,测算晷影漏刻,以九服晷影法,修编《大衍历》,文稿初成数卷,呈于陛下过目。”
李隆基语气透着欣喜:“李淳风的《麟德历》错漏颇多,屡次日蚀不准,朕盼法师新历久矣,呈来。”
水精帘被挑起,走出一名内侍,手执麈尾,笑容可掬,向一行躬了躬身:“劳烦法师。”
颜阙疑作为随从,自觉退去一边,只默然观察仔细聆听,不防被这名内侍顺带扫了一眼,且意外收获到一个可亲的微笑。颜阙疑愣神的间隙,内侍已越过他去。
一行搬出经箧几卷《大衍历》,转交内侍,内侍以双手慎重托起,转身穿过水精帘,呈上御案。
李隆基早闻知一行精通天文历法,几年前诏令云游四方的一行返回长安,重新修编历法,如今新历小成,他内心是喜悦的,然而翻阅不久,阵阵头疼袭来,他屈指敲打太阳穴,痛苦道:“高力士。”
伴随左右的内侍连忙应声:“陛下,又头疼了?老奴给您捏捏?”
水精帘内的动静传出,颜阙疑大概猜到缘由,但不敢多言,急切希望一行道明真相。明明陛下的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一行依旧是惯常从容的模样,眉眼温和,不骄不躁,静静候在水精帘外。
李隆基头痛难忍,发作道:“太医署一帮庸医,要他们何用!”
勤政楼内光影划过一行眉梢,他抬起头,这才开口:“陛下,臣游历在外,学过些推穴活血法,愿为陛下按摩经络,消解苦楚。”
颜阙疑吃了一惊,一行这是进宫行医来的?随即又想,一行不会是诓骗圣上吧?
李隆基与颜阙疑同样吃惊,忍了忍终于病急乱投医:“法师多才,请为朕一试。”
(五)
一行得以进入水精帘内,被李隆基视为暂时可信赖的医者。
一行按摩不同常法,先让李隆基伸出手臂,从手腕处一路按压,由肘内向肩臂,手法离奇,宛如佛家诸多手印。
李隆基见他按压经络手法流畅,与太医署医官截然不同。及至推上头顶诸穴,李隆基闭目感受,这位身兼多项才学的僧人,温润手指抵在穴位上,碾压力度适当,以某种莫测的规律,令阻塞筋脉畅通,气血相引,头痛症在春风化雨般的指法下了然无踪。
李隆基眉头舒展,舒适得昏昏欲睡,此时,一行收手,退下几步。
“陛下近两日可是夙夜难寐?”
李隆基舒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法师竟也擅医学,不错,朕两夜不曾好睡。”
高力士忧心忡忡,问一行:“陛下总睡不好,有损龙体啊,法师可有安神之法?”
一行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兴许,陛下近日思虑过甚?”
仿佛想到什么,高力士默然不语。
半晌,李隆基自袖中取出一只磨合罗,神情低落:“故人不曾入梦来,我纵是思虑再多,亦无用。”
一行抬眼扫过磨合罗,是再寻常不过的儿童玩偶:“臣只是暂时缓解陛下头痛症,若陛下心结不解,依旧会难以成寐。这只磨合罗,可是故人之物?”
李隆基良久方道:“这只磨合罗,是朕幼年时,送与表弟的玩具。”
一行是个善于引导且认真的倾听者,他伴立御座,不近不远的距离,给予李隆基放心倾诉的信赖。
“崇简很喜欢这只磨合罗,吃饭睡觉逃学都带着。他很爱听我吹笛,每次挨了姑母的打,就会泪眼婆娑来寻我,央我吹笛给他听,这淘气孩子。”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岁月过滤后的回忆在李隆基脑海翻涌,他不由得生出几缕笑意,浅浅缀在眼角,然而一眨眼,微笑便消融。
“后来,姑母作乱,崇简屡次劝阻姑母反遭鞭笞。姑母事败被诛,我赐崇简官爵,视同宗亲,可他并不开心。他亲眼目睹了姑母的死,一直不肯原谅我。后来他做了错事,我贬他去了溪州,便再也没见过他,亦不曾梦见他。”
关于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次子薛崇简,一行略有耳闻。薛崇简在政变中没有依附太平公主,而是对李隆基有拥立之功,之后却遭遇坎坷,被贬谪远方,长安几乎将这位郡王遗忘。
可李隆基并没有忘却这位表弟:“又逢姑母忌辰,前些日我微服去了一趟姑母旧宅,意外寻到这只磨合罗,不由念起儿时岁月,忆起崇简,不能成寐。”
高力士听得连连拭泪:“陛下念旧,可过去的事情终究过去了,陛下待郡王不薄,各人际遇皆是命,陛下不必介怀。”
一行聆听至此,有了些线索,但真相仍隐没在未知的迷障,唯有走入其中,方能观其全貌。一行主动道:“陛下,臣有安神之法。”
颜阙疑得了一行吩咐,到集市东挑西拣货比三家,终于挑了一只物美价廉大公鸡,用麻绳捆了翅膀,装进黑布口袋,系好袋口,背去了兴庆宫。
李隆基虽不知一行有怎样的安神法,鉴于法师推穴按摩手法独到,便莫名对其加深了信赖。一行对此没有多言,只陪伴左右,向皇帝陛下讲述九服晷影法,听得李隆基只觉天文测量的离奇与深奥。一行为了进一步解析算法,特意用李隆基擅长的音律做譬喻,几个时辰下来,李隆基带着对天文历法的半知半解,轻松愉悦中等来了夜幕降临。
琉璃宫灯映亮长生殿,一行对殿内摆设重新做了布置,花鸟屏风移到一旁,与墙壁之间留出可容身的间隙,磨合罗摆放在与龙床距离三尺的曲案上。
李隆基放松下来的情绪忽又绷紧:“法师这是在做什么?”
一行漫步长生殿,推开雕花窗牖,夜风拂来,吹动僧衣:“陛下夜中难寐,可是梦见殿内人影幢幢,滋扰圣驾?”
李隆基浑身一震:“此梦何解?”
一行放眼全新布局,神色自若:“百鬼入梦,扰乱陛下神思,只需三夜,陛下便会神魂失守。”
李隆基跌坐榻上,额头青筋暴起:“百鬼为何入朕梦中?朕乃天命所归!”
一行待其怒气发过,才道:“圣君亦难防宵小作乱。”
“是何人?”
“今夜便可知端倪。”
“法师一人可护驾?”
“还需一人。”
殿外高力士匆匆来报:“陛下,随从一行法师的那位颜公子回来了。”
颜阙疑背着一只黑口袋,近距离见驾,很是惶恐。
一行笑道:“今夜与臣一同护驾的,便是这位颜公子。”
李隆基认真打量颜阙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当真可信?
“法师,朕调来羽林卫如何?”
“陛下,若兴师动众,恐打草惊蛇,一旦御使百鬼之人警觉,便难将其擒获。”
李隆基沉吟:“朕的性命,可都交予法师之手。”
一行看了殿中漏刻:“可以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