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四)
颜府大门被叩响。
颜阙疑嗓子发干:“阿禺这家伙哪去了?”不见男仆应门,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去开门。
只轻轻拉动门柄,两扇门在一股莫名的力量下豁然敞开。门外停着一辆古里古怪的花车,两旁站着迎亲队伍,约有十几人,人人皆是穿得大红大绿,款式少有合身的,不是领子歪了,帽子反了,就是袖子长了,裤子短了。
颜阙疑瞪着这帮怪异的迎亲队伍,既惊惧又好笑。
队伍里走出一人,整了整毛脑袋上歪掉的帽子,挠了挠头,在身上到处摸索,不知从哪来摸出一个纸卷,展开看了看,仿佛十分困惑,将纸卷调转方向,才露出几分喜色。
此人对着纸卷吞吞吐吐念道:“今、今宵织女、降降降人间,对镜匀妆计、计己闲;自有夭桃、花花菡面,不须脂粉、污污污容颜。呼……”念罢长吁口气,收起纸卷,挠了挠腋下,与颜阙疑面面相觑。
迎亲队伍安静地等待,颜阙疑不明所以。
“这是傧相在念催妆诗。”一行不知何时来到门边,向颜阙疑解释。
“催妆诗?”颜阙疑不由恼怒,“六郎又不是新妇子,催什么妆?简直乱来!”
不满归不满,终究不便跟对方起冲突。颜阙疑清了清嗓子,跟对方交涉:“六郎是我带大的,他的亲事,你们要将他迎走,我不会阻拦,但请让我们为六郎送亲,吃六郎的喜宴。”
迎亲队伍寂然无声,毫无回应。没人做主,傧相左右四顾,为难地挠着脸:“送亲……主人没有交代……”
感觉对方心智不怎么高,颜阙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值此佳辰,六郎成婚,岂能少了家人朋友作陪?料想阁下主人家定是好客仙府,不会拒绝人伦之请。”
傧相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言之有理,不可误了吉时。”
算是交涉成功吧,颜阙疑让开了大门,一身红装的六郎带着小书童跨出府门,兴奋地看着外面陌生的面孔、离奇的装扮。六郎登上花车后,迎亲队伍调转方向,花车没有驾车人,也没有拉车的牛马,却在队伍中央缓缓行驶。
一行与颜阙疑、小书童跟在队伍后方。
黄昏时分,天色在昼与夜的边界,迎亲队伍行入朦胧金辉的巷口,路面旷寂,没有看热闹的街坊,也没有拦车讨要喜钱的障车人。正觉诧异的颜阙疑陡觉路旁景色陌生,不是自己生活二十载的里坊巷陌,天际最后一抹余晖褪去,山林现于眼前,通往山中的路延伸至脚下。
进入深山,两列灯笼在前引路,上下起伏。林间树枝摇动,似有什么在上面奔走,身影幢幢看不真切。
“法师,方才还在长安,这里可还是人间?”颜阙疑紧张不安,想要寻求解答。
“阎浮世界,既在人间,亦在别处。”一行的话语照例让人听不懂。
“有师父和我在,有什么好怕的。”小书童扮相的小和尚浑不在意山中异样。
师徒二人毫无惧色,不管是在人间界,还是非人间界。幸好有一行在身边,颜阙疑得到了不少安慰,相信法师定会保他和六郎平安。
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向奇异之境。遥望山林点点星光,如银河铺展,随着队伍行进,那片星河在视野里愈加清晰,是遍布山谷中的灯笼花,明亮璀璨。
迎亲队伍汇入山谷等候的人群,六郎被请下车,陷入人群的欢呼与包围中。人群亦与迎亲队伍一般的怪诞穿着,仿佛衣裳对他们而言只是束缚。人群中央一个拄杖老者,佝偻身躯,白须垂过膝盖,面容十分肃穆,心事忡忡的样子,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跟在迎亲队伍后方的几名不速之客。
傧相恭敬地对老者说了什么,老者半晌才勉强点点头,又交代几句,随即隐没在人群身后。
一行与颜阙疑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猜到了傧相是在转达他们身为六郎亲友的要求,便在原地等待回复。傧相艰难地穿过跳跃舞蹈乱哄哄的人群,走出来后,帽子早已不知落在谁的脚下。
“主人同意几位客人留下吃喜宴,但在第一缕晨曦到来之前,就要离开。”傧相抓着脑袋,传达老者的吩咐。
“多谢主人家美意,请问那位老者如何称呼?”颜阙疑瞧着傧相脑袋上金色的毛发,果然不是正经人类。
“我们都称主人山公。”人群拥着新郎官离开,傧相领着颜阙疑等人跟上,“吃喜宴了,我们走。”
傧相在前引路,进入山谷一侧,需攀过一片岩石。六郎被身手灵活的众人接力抬着,仿佛一叶扁舟,漂过岩石之海,很快消失在对岸。傧相三两下爬过,岩石对谷中生灵来说,全不是障碍。因而根本没有意识到,颜阙疑等人被阻挡在外。
试了几次,一块岩石也未能翻上去,颜阙疑姿势狼狈。小书童一跃而起,稳稳落在石头上,嘲笑摔在岩石下的颜阙疑百无一用。
颜阙疑坐在草地上喘气:“跳上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把岩石搬开,不过移山倒海这种本事想来你也做不到。”
小书童不服气地挽起袖子,搓手热身:“老龙让你长长见识。”细嫩手腕上的佛珠忽然收紧,小书童“唉哟”一声叫唤,疼得半跪下来,“哎呀呀师父,徒儿错了!”
一行站在岩石下,僧衣被灯笼草映出绯色:“知道错了,还不下来?”
果然不该在师父面前自称老龙,小书童暗暗寻思,忙不迭跳下岩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颜阙疑见小书童跟自己到了同一起点,心中平衡了,但面临的难题并没有解决:“法师,我们怎么过去?”
一行不疾不徐道:“等待即可。”
不多时,发现弄丢了客人的傧相原路折返,从岩石甩下一根粗壮树藤,不好意思地挠着腋窝。
颜阙疑三人攀着树藤,终于穿过了岩石区。
(五)
喜宴设在林间空地,在灯笼草的映照下,山岚轮廓仿如锦绣屏障,护佑此间梦幻洞天。
奇珍异果堆积在中央,耸立如一座小山丘,散着醉人香气,几名宴会引导者分发果子给馋涎欲滴的众人,得到果子的宾客寻找地方安坐,心急的还未坐下便吃光了果实,悄悄潜入队伍重新排队领取,被识破后只能怏怏退开。
颜阙疑与一行随着队伍行进,领到了比其他人多的果子,因为是贵客,所以用芭蕉叶盛着的除了硕果累累,还有各色昆虫。一行礼貌地道了谢,颜阙疑面色有些难看,小书童舔舔嘴角表示并不挑食。
寻到地方坐下后,一行将芭蕉叶搁在身前,没有食用任何一样。小书童大快朵颐,昆虫被他咬得咯吱作响。颜阙疑将芭蕉叶远远推开,熟透的果子看起来十分诱人,但被虫子浇在上面,他便没有一丝胃口了。偏偏小书童还在身边大嚼特嚼,颜阙疑感觉胃里不住翻腾。
小书童将脑袋转向面色青白的颜阙疑,吃得胃口大开,蚱蜢腿儿挂在嘴角:“颜公子不尝尝吗?肉嫰汁多,非常香脆可口呢,真是一方山水养育一方虫……”
颜阙疑面色惨白,捂着嘴将脸扭向一边:“出家人食荤腥,佛祖不会饶了吃肉的小和尚!”
小书童捧起颜阙疑的芭蕉叶,送到他面前:“佛祖忙着呢,颜公子真的不吃吗?”
颜阙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拿走拿走!”
小书童狡黠一笑,抱走芭蕉叶,放到自己身前慢慢享用。
一行敲了敲小书童的脑门:“今夜特殊,才许你破戒,岂可借此张扬戏弄?”
小书童乖乖认错。
颜阙疑记挂六郎,待胃里平息后,目光便在宴会上寻找六郎身影。直到人人都分到了果子,安坐下来,山公才再度现身,身穿绿色喜服的新妇子随在山公身边,傧相领着六郎在另一边出现。红男绿女,悄然对望,中间隔着山公与傧相。
场中安静下来,山公视线扫过宴会众人,苍老嗓音道:“今夜,小女阿沐与长安颜六郎结为夫妇,诸位前来贺喜,老朽感激不尽。为表谢意,老朽聊奉一溪春酒,请诸位品鉴。”
宾客们听见“春酒”二字,振奋不已,脸上呈现期待已久的光彩。
山公将竹仗往地上重重一顿,一道山泉自岩间奔涌而来,注入宴会场地,转眼便在宾客们身前形成一条溪流。泉溪潺潺,醇香诱人,春酒的香气弥散在夜空,嗅一口,便令人迷醉。
宾客们或用芭蕉叶或用陶碗,往溪中盛酒,有浅尝慢品的,有鲸吞牛饮的,饮后有手舞足蹈纵声高歌的,有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宴会气氛顿时高涨。
六郎重见溪中春酒,眼中闪闪发亮,当即舀了一碗饮下,确是当年的味道,比送往府上作聘礼的酒更加醇美。或许只有在山中,才能尝到春酒原本的味道。
阿沐望着六郎熟悉俊朗的面孔,情意绵绵问道:“六郎,你愿意同我永远生活在山中么?”
阿沐不复少女青涩,身上多了些不同的韵味。六郎饮下春酒后,灵窍畅通,一门心思领悟书法,对着阿沐娇美容颜竟无感触。他想,或许不该结这门亲事。
阿沐见夫婿一会儿傻笑一会儿若有所思,并没有对她表示多少情意。她愁肠百结,叹息一声,或许,她不该让六郎来到不属于他的地方,族人将要面临的灾难,不应该牵扯进六郎。
山公似乎察觉到女儿所想,给了一个严厉的眼神予以制止。
宴会喧哗,颜阙疑注视着六郎的举动,担心六郎不知节制,醉倒在山中,更担心亲事成了,六郎娶了山公之女,再也回不了人间。
“法师究竟有什么计策?”颜阙疑语气里充满忧虑。
“颜公子稍安勿躁。”一行安坐不动。
人群渐渐起了骚动,总揽全局的山公终于发现了异样。
宴会中央的果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仆人接连将果子送往贵宾方位。小书童食量惊人,一张张芭蕉叶上的果子倾倒入嘴里,旋即被吞咽,仆人们忙得不可开交。等不及的小书童直接俯身豪饮溪酒,满满一溪春酒水面减退,水底青草隐隐可见。
“山公的果山要被吃光了。”
“山公的春酒要被喝光了。”
人群窃窃私语。
山公坐不住了,拄着竹仗起身,花白胡须剧烈摆动:“婚宴到此结束,请长安来的客人下山。”
一行身姿不动,几句低语传入颜阙疑耳中,颜阙疑心中惊疑不定,勉强站起身,道:“感谢山公宴请,待我们下山后,请山公照顾好六郎和小书童。”说着拍了拍还在牛饮溪酒的小书童。
一听此话,山公脸色一沉:“小女与颜六郎成婚,只需六郎留在山中即可,外人不可久留。”
小书童扬起头,春酒在他嘴角嘀嗒,被伸出的腥红舌头舔过:“我是六公子的贴身书童,自小与六公子形影不离,伺候六公子读书写字生活起居,六公子在哪里,小书童便在哪里。”
六郎记起一行交代的话,应声证实小书童所言不虚:“正是。小婿离不开小书童,岳父大人若是要赶走小书童,小婿便不能与阿沐成亲。”
山公犹豫不决。
人群骚动更加厉害。
“留下了小书童,我们过冬的粮食都要被吃光。”
“没错没错,小书童胃口太大。”
这时,小书童已吃掉了果山最后一颗果子,喝光了溪酒最后一滴酒。他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肚子却毫无起伏,仿佛果山和溪酒都进了无底洞,即便如此,他犹不满足:“小书童好饿,我家六公子入赘,山公可不能小气。”
阿沐道:“父亲快让人从洞里搬果子呀!”
山公断然道:“不行!洞里的果子是用来过冬的,谁都不能擅用。”
眼冒饥火的小书童抓住来不及逃走的仆人,转眼将其吞食。人群爆出惊叫,四下逃窜,芭蕉叶和陶碗被践踏成碎片的声响,与尖利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山谷如一锅煮沸的水。
阿沐惊吓得花容失色,瑟缩在父亲身边。六郎想要安慰她,却被她畏惧地躲开。
人群有爬上树梢巢穴的,有逃入密林深山的,有藏入山岩洞窟的,衣衫帽履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