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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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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阿禺躲在廊柱后,目送大郎和那名僧人前往六郎院中,六郎又要遭殃了,无能为力的他只能藏身远处,暗暗着急。

    小院飘着浓郁酒香,廊下散落着草纸墨书,一名年轻公子抱着酒坛靠在门上,醉得不省人事。

    颜阙疑看到写有“聘”字的酒坛,大惊失色,几步上前,揪住六郎衣襟摇晃:“你把聘礼酒喝了,可怎么跟人交代?”

    六郎闭着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打了个酒嗝:“就是这个味道……”

    一行俯身拾起一份散落的草纸,观摩纸上楷书,字体端庄,饶有筋骨,与初唐书风大不相同。一行赞许:“令弟笔法瑰丽,假以时日,可自成风范。”

    颜阙疑担忧不已:“法师可别这么夸他,叫他听见,不知又会做什么出格事。”夺过空酒坛,颜阙疑沮丧地坐在地板上:“聘礼退不回去,可怎么是好?”

    一行自顾自整理草纸书法,分拣成两摞,搁在地板上:“颜公子何不先看看令弟的书法,这两摞有何区别?”

    颜阙疑不知看过多少遍六郎的字了,眼下本没心思去管这些散落的草纸,但一行的要求,他不好拒绝,拿起两摞纸,对比翻看:“咦,右边这摞的笔法明显更高一筹。”

    一行点头笑道:“令弟一日之内,进步神速。”

    纵然六郎在书法一途上天赋过人,也不可能做到一日内进步如此明显。

    “法师,这是怎么回事?”

    “颜公子闻一闻纸书。”

    颜阙疑照做,两摞草纸墨书,书法有进步的一摞带着酒香,另一摞则没有。

    “法师,究竟怎么回事?”

    一行碰了碰搁在二人之间的酒坛:“恐怕令弟是在饮过这坛酒后,笔法才有了显著进步。”

    颜阙疑疑惑地盯着空酒坛,伸出手谨慎地摸了摸坛壁:“因为酒的缘故?如此说来,这酒果然有古怪!”

    一行望了眼沉醉的六郎:“令弟嗜酒?”

    颜阙疑表情复杂,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原本,六郎是不饮酒的,一年前才开始对酒着迷。”

    一行唇角浮起一缕笑:“一年前,发生过何事?”

    “六郎曾在山中失踪了一个月。”

    一年前,六郎同友人郊游,踏入一座山中,林木葳蕤间有清溪碧潭,二人流连忘返,不觉走散。六郎从未见过这般山岚,为景色所迷,忘了归途,想要探访更深的山林。深入山中腹地,入目皆碧色,仿佛由世间所有的绿汇聚而成。六郎凝视包围自己的极致葱茏,神思恍惚,这时一名少女掷松果入山溪,唤回六郎神识。

    在少女示意下,六郎饮了溪水,甘甜凛冽的液体滑入喉中,六郎忽感灵台清明,所有杂念顿消,千头万绪的思想汇成对书法的感悟。六郎折枝为笔,蘸溪水为墨,在翠绿的树叶上尽情挥洒。

    那溪水并非寻常山溪,而是酒。在溪酒旁挥毫的快意,对笔意的领悟,冲破了世俗桎梏,臻于瑰丽。

    六郎醉了过去,再醒来,极致的葱翠已不见。友人带着家丁寻到了徘徊山中的六郎,距离二人走散已过去整整一个月。六郎却声称他转入山中不过一日光景,众人只当他说胡话。而他在山中的奇遇,也无人肯信。因为六郎带他们重入山腹,并未见到他所说的极致之绿,溪中酒更是一滴没有。

    那段迷失深山的经历随着时日流逝,在六郎心中的真实性也动摇起来。但他仍不时梦见那段奇遇,每当遭遇书法瓶颈时。自那之后,六郎便开始饮酒,试了无数种酒酿,寻找记忆中的味道,均一无所获。

    “并非一无所获。”听完六郎的山中奇遇,一行并不怀疑,抬手敲了敲面前空酒坛,“令弟终究寻到了溪酒。”

    “这坛聘酒……便是六郎饮过的溪酒?”颜阙疑看着两摞纸书,这便是证据吗?“可是,六郎在山中遇到的女子,是人是妖?聘礼与那女子可有关联?”

    “真相如何,不如等亲迎之日再做决断。”一行笑得耐人寻味。

    “亲、亲迎?”颜阙疑面如土色。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不是吗?”

    “法师!”颜阙疑当然知道婚仪六礼,没想到一行竟如此放任不管,“我们连对方是什么妖物都不清楚,就这样等待亲迎之日?到时还怎么救六郎?”

    “若是一段姻缘,颜公子恐怕无力阻止。”

    “法师!”颜阙疑气愤道,“六郎是我亲兄弟,我才不会让他跟妖物结亲!”

    “颜公子不是热衷玄怪之类么?竟然对非人如此有偏见。”

    “法师!”颜阙疑涨红了脸,“这是两码事!”

    “佛说众生平等,颜公子不妨以平常心看待,事情自然有解。”

    扔下这句话,一行便要告辞。

    “法师可否暂住舍下?”

    “不可。”

    拒绝得十分干脆。

    颜阙疑无奈,不甘不愿地送一行出府。

    一行离去前留下一句话:“颜公子不必太过忧虑,焉知此劫于令弟而言不是一场造化?”

    (三)

    半月后,颜阙疑再度造访华严寺。

    “师父不在。”小沙弥欲将其拒之门外。

    “我有要事,必须见法师!”颜阙疑在寺门外坚持道。

    “都说了师父不在,不要以为你是师父的朋友,我就不会吃你。”小沙弥将嘴巴越张越大。

    “吃了我,看你怎么跟法师交待。”颜阙疑冲着山门呼喊,“法师在吗?”

    “不在不在!”小沙弥不耐烦,“师父去了兴善寺闭门译经,这几日都回不来,大概就是怕你来烦他吧。”

    颜阙疑很是受伤:“那法师什么时候回来?”

    小沙弥掐指一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十年八载。”

    颜阙疑只觉眼前一黑:“可是六郎的亲事定在了三日后……”

    小沙弥合掌:“那恭喜施主了,待师父回来,我们再补上礼钱好了。”

    “……”颜阙疑表情绝望。

    同上回下聘一样,请期的帖子也是直接被送来颜府,塞在门缝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亲迎之期定在三日后的黄昏。

    六郎这几日难得清醒了,得知要嫁给妖物,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把颜阙疑气得不轻。

    坚决不肯让弟弟与妖物结亲的颜阙疑,焦虑得失眠多梦,初步拟定了几条遁逃方案,怎奈六郎并不配合。颜阙疑只差将六郎五花大绑藏到别处,最好能藏进华严寺,由一行看守,想必任何妖物都不敢靠近。谁料一行外出了,无法配合颜阙疑的藏匿大计。

    心情沉重的颜阙疑回到家中,阿禺正在布置红绸彩灯,府里洋溢着清冷的喜气,诡异莫名。

    三天很快过去,颜阙疑最后劝说弟弟。

    “六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哥,我想重返那片林中秘境,魂牵梦萦了整整一年,你忍心让我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么?”

    “那不是人间该有的地方,你不能去!”

    “大哥向来对玄奇怪谈持开明态度,怎么今日迂腐起来?”

    “阿禺,拿绳子来!”

    “大哥,你不疼我!”

    “废话少说!”

    六郎被捆成粽子时,府门被叩响。开门后,见到来人,阿禺整个人畏缩得小了一圈。

    “阿禺,谁来了?”随着黄昏临近,颜阙疑如坐针毡,胆战心惊跑出来查看。

    “是小僧贺喜来了。”白色僧袍的一行手持念珠踏入院中,一副正经道贺的模样。

    “还有小和尚。”身着褐色小僧衣的勿用从师父身后探出头,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贺喜什么的就免了,我是不会收礼的。”颜阙疑见一行如见救星,连忙将华严寺师徒二人迎入花厅,“法师可算译完经了,不用十年八载真是太好了!”

    “十年八载?”一行笑问。

    “贵寺看门的小和尚声称他师父前往兴善寺闭门译经,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十年八载。”颜阙疑趁机告状。

    “离寺前,小僧吩咐勿用,若是颜公子登门,务必转告一声,小僧三两日便回。”一行浅语轻声,眼眸一转,盯上左顾右盼假装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小和尚。

    “哎呀,师父说三两日,弟子一时贪玩记错了呢。”眼看蒙混不过去,小和尚抓抓脑门,以懊恼的语气道。

    “回寺后,将为师的《大日经疏》多抄写几遍,便不会健忘了。”

    小和尚勿用的小脸皱成一团,颜阙疑对此非常满意。

    “吉时将至,令弟可准备妥当了?”一行问道。

    “不知藏得是否妥当。”颜阙疑据实回答。

    “成亲是喜事,干嘛藏起来呀?”小和尚趁势反击,“我和师父可是来送亲的。”

    “成亲是不可能成的!”颜阙疑的立场坚定不移。

    “颜公子还是将令弟请出来吧,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有时间准备了。”一行的语气与态度似乎是不容置喙。

    “法师真的是来帮六郎的?”因为先前一行的不作为,颜阙疑不免怀疑,同时又觉得一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颜公子这是不信任小僧?”

    颜阙疑与一行对视,败下阵来,走到墙角立着的柜子前,取下腰间钥匙,打开柜门,露出里面一只大花瓶。颜阙疑招呼躲在外面的阿禺,一起搬出大花瓶。

    六郎被从大花瓶里解救出来,捆成人肉粽子的模样,嘴里还塞着汗巾:“唔唔唔……”

    “颜公子快将令弟松绑吧。”面对此情此景,一行忍不住翘了嘴角。

    小和尚则直接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颜阙疑不十分情愿地掏出六郎嘴里的汗巾,解了绳结。六郎从束缚中逃脱,认准能让大哥言听计从的人,迅速蹿到容仪不俗的僧人身边:“法师救我啊!大哥疯魔了!”

    “六郎不要无礼。”颜阙疑摆出家长的架子,训斥道。

    “颜公子手足情深,护六公子心切,六公子定能够体谅。”夹在兄弟二人之间,一行尽量消除隔阂,“为了六公子的事,令兄多番入鄙寺求助,小僧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法师也不同意我的亲事?”六郎对这位陌生的僧人终究不太信任,大哥请来的,想必跟大哥一样的看法,尤其出家人对待这种怪事,一般是要降妖除魔的。

    “这门亲事,不可避免。六公子种下的因,必然要承担这份果。”

    一行的话令六郎深感吃惊,颜阙疑则是不愿接受又无可奈何。

    在颜氏兄弟二人神色各异的时刻,一行命小和尚取下肩上包袱,包袱打开,一件红色衣裳被小和尚拎了出来,一行示意,“请六公子更换喜服。”

    “法师连喜服都替我备好了,这多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兴高采烈的六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换好了喜服。

    小和尚又从包袱取出一套灰色小衣帽:“师父,这是什么?”

    一行道:“为你准备的。”

    小和尚高兴地展开新衣:“给徒儿的新衣裳?咦,怎么像是俗家人穿的?”

    尽管疑惑,小和尚对这套衣裳却是大感新鲜,毕竟,自从被师父收入华严寺以来,他便没有穿过僧衣以外的衣裳。机会难得,小和尚三两下脱掉小僧衣,穿上新衣,戴上新帽,文绉绉的两根带子垂在面前,被小和尚嘟着嘴吹得飘来飘去。

    一行给小和尚将新帽转了半个圈,两根带子落到脑后,活脱脱一个小书生模样。随后,一行将手上小串佛珠交给小和尚,吩咐:“戴上为师的持珠,可掩藏你身上龙息,在为师允许摘下之前,要一直戴着。”

    小和尚乖乖将持珠套上瘦小的手腕,持珠显得过大,小和尚正担心会脱落,持珠忽地缩小,刚好合适小和尚手腕的大小。师父的佛珠果然是个宝贝,小和尚心满意足地摸着手腕:“师父放心,徒儿不会摘下来的。”

    六郎更衣后,配着脸上的红晕与傻笑,十足的新郎官模样。小和尚戴上持珠,抹消了邪肆之气,在一身士子服饰的映衬下,摇身成为一个俊秀可爱的小书生。

    颜阙疑惊异地看着这一切:“法师究竟要做什么?”

    一行不多解释:“小僧说过,要为六公子送亲。勿用是六公子的贴身书童,与六公子形影不离,六公子成婚,也要带上勿用。”

    此时,一阵乐声传入众人耳中,时近时远,不可捉摸。一行望向厅外上空,黄昏的天空呈现朦胧金色,如一层薄薄金纱隔绝天地之间。

    “吉时已至,迎亲队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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