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三)
晨曦晕染天际,宫城与坊门在三千鼓声中渐次开启。
沈府半新不旧的大门被敲响,应门的是个素衣丫鬟。
“请问,贵宅主人在家吗?”颜阙疑彬彬有礼问询。
丫鬟狐疑地打量门外的和尚与书生组合:“你们是什么人?”
颜阙疑一时不知如何道明来意,只听一行轻声道:“小僧是沈大人的故人,特来探望沈公。”
丫鬟这才放松了警惕,将门彻底打开,叹了口气:“大师来得不是时候。”
丫鬟领二人进门,沈府内人丁稀少,昏聩的老管家一个,杂役一人,丫鬟一人。屋梁一角坍塌无人修补,花木修剪得十分随意,通过庭院的石径间冒出长短不一的芒草。门庭冷落,没有多少人气的宅院透着败落的气息。
颜阙疑悄悄拉了拉一行的袖角,压低声音:“法师,沈大人是谁?你认识?”
一行也低声回应:“颜公子对沈大人也不会陌生,大唐的士子都读过他的诗。”
颜阙疑震惊不已:“难道是……”
二人见到这位沈大人时,才明白丫鬟所言“来得不是时候”是何意。
饱经风霜的老诗人紧闭双眼,躺在陈旧的被褥里,无比寂寥,无比安静。
颜阙疑心神震荡,率先哭出声音:“沈公竟去得如此凄苦……”
丫鬟瞪眼:“我家老爷只是睡着了!”
“啊?”颜阙疑收泪,尴尬得进退两难。
一行没有来得及阻拦颜阙疑哭祭诗人,这时替他解围:“沈公呼吸绵长,陷在沉睡里,只是多日不曾醒来吧?”
“没错。”丫鬟给昏睡中的沈大人掖了掖被角,顺手抹去他脸颊上不小心沾的一点墨痕,“半月前,老爷一睡不醒,请了几位大夫,却说老爷没病,只是如何也唤不醒。”
“怎么会这样?”得知老诗人还活着,颜阙疑欣喜之情尚未蔓延便遭沉沦。
一行环顾内室,目光落在离床榻不远的六曲屏风上,古木为架,纸帛作面,外缘包加素锦,接扇处以丝纽镶嵌,通体古旧,仿佛历经无数岁月,与房内黯淡的家具融为一体,毫无违和。
“这具古屏价值不菲吧?”
颜阙疑根本没注意到屏风,因为太不起眼了,经一行提醒,他才发现这具不显眼的六曲屏风矗立在角落,帛面既无染缬,又无彩绘,平平无奇,应该不值几个钱才是。
谁知丫鬟语气复杂地回应一行:“可不是嘛!不知道老爷从哪里买来的破烂,花了不少积蓄。老爷总爱盯着屏风看,明明屏面上什么也没有。”
“沈大人多久前购得?”一行追问。
“半月前。”丫鬟想了想回道,或许是察觉到异样,她不放心地看着屏风,“有什么问题吗?”
“无事。”一行眼角流露出笑意,“念在沈大人故交份上,小僧可否向姑娘讨杯茶?”
“啊!怠慢了大师,我这就去泡茶。”丫鬟脸上一红,跑了出去。
见丫鬟远去,颜阙疑忍不住道:“法师,那些‘萤火虫’哪里去了?沈大人昏睡不醒与此有关么?”
一行伸手一指床榻边缘:“颜公子没有注意到么?”
颜阙疑顺着一行所指,蓦然发现床榻边缘有黑点蔓延至地上:“这是……墨点?!”
一行步伐沿黑点洒落的路径前行,一直走到屏风前。颜阙疑跟着凑向屏风,墨点至此消失,而屏风素帛光洁,如一堵墙阻拦了墨点——或者说是“萤火虫”的去路。颜阙疑小心翼翼摸着素屏,触感光滑,确实是一架屏风。
“法师,屏风上什么都没有。”
“不。”一行以笃定的语气道,“正是屏风上的东西,吸引了沈大人。”
颜阙疑下意识弹开了手,退离屏风,神色警惕:“是什么?”
一行却好整以暇地问:“颜公子从屏风上什么也看不到么?”
颜阙疑将眼睛睁到最大,细致打量在一行的话语里透着诡异的屏风:“一片空白。”他揉揉眼,再看,六曲屏风还是空白一片,不由心生敬畏,“法师看见了什么?”
“一片空白。”一行眼底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颜阙疑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亏他睁酸了眼睛,那么使劲。
难道是一片空白状态的屏风吸引了沈大诗人?
一行转身去往床榻,拿起枕畔一册诗集,是沈大人的诗作。既然放在枕畔,必是他的心血之作,沾染了沈大人的精魂。一行双手托着诗册,打开,送到嘴边,将诗册上遗存的诗人精魂与心血吹向屏风。
霎时间,素帛屏风如同遭遇绝世画笔,一毫毫勾勒出六扇宴饮图景,台榭楼阁,仕女簪缨,笙箫管弦。
目睹这一幕,颜阙疑心旌摇曳,看得目眩神迷,嘴里发出惊叹之音。
楼榭雕梁彩绘精致细腻,仕女头上的金簪反射着光芒,迷人的笑靥鲜活灵动,士大夫的腰间金鱼袋摇摇晃晃,觥筹交错的喧哗与粉笺墨香迷醉成一场盛大诗宴。
酒香扑鼻,喧嚣入耳,颜阙疑忽然置身诗宴当中,身边彩衣宫女穿梭,群臣酒兴激昂,诗兴大发,击案挥毫,吟唱咏叹。起初,他大为惊骇,随即受到宴会氛围感染,不觉融入其中,接过宫女送来的酒盏,仰头欲饮。
两根洁白手指盖上酒盏,颜阙疑随之观望,雪白衣袂沉沉垂落,如斯眼熟。视线触及衣袂主人的双眼,颜阙疑昏懵神识蓦然一清,如梦初醒:“法师?”
“颜公子想同沈大人一样,留在此间么?”
颜阙疑怔怔许久,才弄明白一行这句话的含义,连忙撇下酒盏,心有余悸:“这是什么地方?”
(四)
长安城西,有昆明池碧波百顷,烟波浩渺,春夏时节可观楼船竞渡,秋冬时令可赏枯荷残雪。池中央建有豫章台、甘泉宫,以兰桂为殿柱,清风吹来,满殿飘香。中宗皇帝李显常爱泛舟池中,桂棹兰桨,鼓吹奏乐。
中宗游乐,群臣应和,选定了昆明池作为宴会之地。清绝池水荡漾出文人诗情,中宗命人在池中宫殿前扎了彩楼,君臣一同饮酒赋诗。
一行与颜阙疑正是溯了十数载光阴,经历这场盛宴。
中宗李显携了妃嫔坐于主位,群臣一开始规规矩矩坐在酒案后,酒过数巡后,礼仪便松懈了,三三两两扎堆一处品评诗作,不时争得面红耳赤,性子急的甚至动起手来,推搡中不时有官员落水,引得中宗哈哈大笑。平日里的长幼尊卑在这一日不复存在,诗作高下是眼下头等大事,获得称赞声最多的,被中宗御口吟诵,亲自下阶斟酒。如此殊荣,自然引得群臣斗诗激昂。
在这番闹腾喧嚣中,一行与颜阙疑两个不属于此时此地的外来者并不引人注意,二人穿过争吵不休的诗人,在僻静一角寻到了年轻的沈大人。一番自斟自酌后,年轻的诗人提笔落于纸上。在旁观摩的颜阙疑心情激动,为有幸遇见偶像作诗而心潮澎湃,他怀着崇敬之心,靠近沈大人的酒案,却被另一人挡了去路。
红袍官员手执酒杯,在众人簇拥中走向埋头挥墨的诗人,俊朗的面目带着天之骄子的傲慢。不等他开口,追随他的人群里便有人提议:“沈佺期,独自作诗多没意思,敢不敢与宋大人一较高下?”
此人音量较高,传入附近众人耳中,顿时勾起挑事之心。沈佺期与宋之问,当世两位大诗人,向来以沈宋并称,所谓文无第一,二人谁更胜一筹,并无定论。既然有人提议二人一较高下,这番热闹,可谓十分值得凑一凑。
凑热闹的人多了,引起了中宗注意,得知提议后,中宗大为赞同,但既然赛诗,两人竞赛未免冷清,不如全场官员一同参与,名列第一者,赏赐金爵。如此一来,何人担任评诗官?中宗地位尊崇,做评诗官自然无人敢说三道四,但耿直的大臣们想到陛下那点诗才,当真能品评群臣诗作么?
中宗亦有自知之明,龙目一转,瞥向身边一向敬爱的妃子,生出一个念头。
“爱妃,你可愿担任评诗官?”
端雅美貌的妃子眉头一挑,毫不退缩:“谨遵陛下旨意。”
后宫品评朝堂男儿,如此不合礼仪之事,大唐百官却无人出言驳斥,他们不仅毫无异议,甚至无比赞同这一安排。
因为,那位妃子,是上官昭容啊。
旁观至此,颜阙疑意识到这正是中宗年间著名的彩楼诗会,同时察觉到这场诗会的意义,他既感荣幸,又深感不安,担忧的目光看向被围在众人之间的沈大人。
“法师,我们可以阻止诗会吗?”
“哦?为何?”
“法师明知故问!”
一行温和一笑:“已经发生过的事,如何能够阻止。”
身后宫纱迤逦,上官昭容登上彩楼,众臣诗作一百余首,被送往彩楼。从未如此紧张过,臣子们抛下酒盏,聚集在彩楼下,等待评诗结果。沈佺期也不例外,他目光不离昭容左右,袖底攥着拳头,面上的云淡风轻并不能掩盖他的期待与忐忑。宋之问故作潇洒坐在案前,微微颤抖的手臂不敢碰触酒壶,生怕暴露一丝半点的动摇。
颜阙疑喉头滚动,明明知道结果,身处现场,依旧免不了替沈大人捏一把汗。
上官昭容评阅案前堆积的诗卷,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只见彩楼之上纸片如雪花般坠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皆是落选的诗卷。
无法入昭容法眼的诗文被毫不留情地摒弃,众臣狼狈地在地上翻捡或是向空中迎接自己的诗卷,因为昭容抛下一份诗卷念一人的名讳,丝毫不顾忌各位朝官们的颜面。
中宗看得颇为愉悦,这帮狂傲的大臣们,终于有人修理了。
百官名讳几乎被点了一个遍,众人面带愧色抱着自己诗卷,回过神来的众臣发现尚有两人未被点到。
沈佺期与宋之问。
果然最终还是这二人的战场。
孰胜孰负,就在上官昭容一念之间。
案前剩下的两份诗卷,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令昭容犹豫再三。反复品读之后,玉镯碰撞,皓腕翻转,一份诗卷飘落楼下。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
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
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
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众人捡起一看:“是沈佺期的!”
宋之问猛然站起,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沈兄,承让了!”
还是败了……
脸上血色褪尽,沈佺期强迫自己接受这一结果,一场诗会罢了,何必认真。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不肯接受,它咆哮着,为何会败?落笔时,他是那么自信,这首得意之作,怎么可能败给宋之问?!
上官昭容凤眸巡视全场,以过目不忘之才,缓缓吟诵二人诗作。沈佺期压下心底翻涌的不甘,用心聆听,宋之问写的是什么?
昭容珠玉一般的嗓音吟至宋诗: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群臣听罢,纷纷赞叹,果然不分高下。
沈佺期心中一声哀叹,不愧是宋之问,这样的诗句,令他也赞赏。可他究竟哪里不如宋之问?这两首诗作分明旗鼓相当!
上官昭容诵完沈宋之诗,评道:“沈诗末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竭,而宋诗末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故,宋诗略胜一筹。”
此评,众臣叹服。
沈佺期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