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大唐妖奇谭·画屏
楔子
夤夜的宰相府,灯火通明,书房内,童仆丫鬟跪了满地。
檀木案上堆着书卷笔墨,摊开的新卷纸页墨痕已干,原本写满的文字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行。仿佛沙滩上的字迹,被海浪冲刷抹平,不留一丝痕迹。
宰相张说十分震怒,他怀疑是府中人做了手脚。起初文字消失时,他恍惚以为自己未曾写过,便重新写下,结果过了一夜,文字再度消失,如此数次。
这篇序文是陛下交托之事,万不可出半点差池,他打好腹稿,书写于诗集之前,准备呈给陛下,谁知竟被人涂抹了文字。无论他怎样填补,那人都锲而不舍地与他作对,导致诗序迟迟无法完成。
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府中无人肯承认,张说抓不住那人的把柄,更是焦躁不安。他将书房内伺候的童仆丫鬟遣散,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
然而,不管张说书写多少遍,那一行文字都在半夜消失。
(一)
惊蛰过后,花木缭乱,柳絮纷飞,熏风慰人。
华严寺佛殿前的台阶上,颜阙疑席地而坐,素饼就清茶,露出惬意的神态:“真想住在寺里,日日有素饼吃。没想到,一行法师的厨艺如此高超。”
坐在另一头的小沙弥一口吞食半块素饼,瞪着他:“饼是小和尚做的!”
“没想到……”颜阙疑赞叹道,“一行法师竟能□□一条小恶龙做出如此好吃的素饼。”
“区区素饼,小恶龙可是吃不饱的……”小沙弥露出獠牙利齿,青龙之形隐隐闪现。
佛香拂过,白衣僧人在春日光景里徐徐走来,眉目如山川画卷。青龙形态一闪而逝,小沙弥立即起身,低眉顺眼:“师父。”
一行抬手抚过小沙弥的光头:“勿用,不得随意以原身示人。”
“弟子知错。”
颜阙疑因受到惊吓,一口素饼梗在喉咙,求助的眼神望着一行。一行伸掌在他后颈一拍,素饼落入腹中,颜阙疑长出口气:“多谢法师!”
一行笑着道:“颜公子好久没来了,是决定跟小僧学内插算法了吗?”
颜阙疑赶紧道:“法师不要再惊吓我了,是这样的,张燕公府里出了怪事。”
一行听完经过,略觉有趣:“字迹消失?这种事,我倒未曾见过。”
“张燕公为这件怪事烦恼得脱发,因为是陛下所托之事,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好交差。”颜阙疑说着,瞥了小沙弥一眼,“法师先前替连城解决了眼疾,张燕公听说后,请连城帮忙引荐法师,连城这家伙说我跟法师熟,便让我来请法师,去燕国公府捉妖。”
一行转动手中佛珠:“妖邪,归根结底……”
“是人心作祟!”颜阙疑连忙抢答。
一行唇边含笑:“颜公子悟了。”
颜阙疑冷汗滴落:“法师!”
一行悠然坐在阶下,小沙弥恭敬奉茶,清幽古刹与闲雅僧人相得益彰,如一抹写意山水。
“张燕公是为何人诗集作序?”一行轻吹茶中浮叶,问道。
“上官昭容。”颜阙疑知一行肯帮忙,便讲明来龙去脉,“陛下虽于景龙年间诛杀了上官昭容,但惜慕昭容诗才,特为昭容编撰文集二十卷,又命执掌文坛的张燕公作序。”
数年前,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一党,后诛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震慑朝野。此事人尽皆知,文士无不喟叹,引领诗坛的上官婉儿殒命于宫廷斗争。
“原来如此。”一行闭目吟诵,“策杖临霞岫,危步下霜蹊。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渐觉心神逸,俄看云雾低。莫怪人题树,只为赏幽栖。”
“这是上官昭容的诗?”
一行颔首:“世人都道上官昭容擅作应制奉和诗,其实,她的田园山水诗亦是一绝。”
颜阙疑感受诗中山水清音,深为向往:“上官昭容引领大唐诗坛,可谓当之无愧!”
小沙弥听得要打瞌睡:“所以是昭容死后作祟,不乐意别人给她作序?”
颜阙疑顿了顿:“张燕公确实有此怀疑,担心是他文才不够,昭容怪罪。”
一行对此一笑:“若论当今文坛,有资格为上官昭容诗集作序的,舍张燕公,再无旁人。”
颜阙疑点头同意:“张燕公是一代文宗,又是当朝宰相,由他为上官昭容作序,再合适不过。可序文无法完成,总有一行字迹消失,是什么原因呢?”
一行问道:“消失的那行字,是什么内容?”
颜阙疑一字字背诵:“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
一行眼神深邃,似有所察:“这倒是有趣,我们去看看,字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吧!”
(二)
宰相府闭门谢客,断绝了往日络绎不绝的人情往来,年近五旬的宰相张说丝毫不觉轻松,诗序怪事令他寝食难安,原本就不多的发量愈加稀薄,发簪都快定不住。
见到传说中那位降妖法师时,张说惊诧不已,如此年轻俊雅的和尚,真的能除妖么?多年的官场沉浮练就了宰相谋而后动的气度,他将疑惑之心深深掩藏,以恭敬而不失庄重的仪态,接待了一行。
一行手持佛珠,与当朝宰相简单叙礼,颜阙疑却不敢草率,毕恭毕敬行了大礼。张说得知法师下山,全赖颜阙疑之力,便也礼待了这个后生,弄得颜阙疑十分惶恐。
“法师可能驱除府中妖邪?”提到心病,张说面有愁容。
“待小僧亲眼看过,才好判断是何物作祟。”一行不疾不徐,神色淡然,仿佛在谈论平常之事,“怪事发生在哪个时辰?”
“寅时。”张说扶在椅边的手指发紧,“只要我将那行字写下,不早不晚,一定在寅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燕国公再将那行字写一遍,小僧今夜在书房候着。”
张说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补在诗序间,绝望的心情有了期盼。
当夜,张说陪着一行守在书房,为了见证奇事,颜阙疑自然不肯缺席。夜色渐浓,相府陷入沉寂,唯有书房亮着灯火。颜阙疑近距离观摩宰相大人亲笔书写的诗序,字迹风骨嶙峋,与序文优美辞藻相得益彰,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文章。
随着时间推移,张说愈发忐忑,在书案前焦虑地踱步。一行却在征询宰相大人同意后,翻阅起了书橱内的珍稀藏书,看得颇为入神,仿佛忘了自己今夜的使命。枯等数个时辰,颜阙疑被袭来的倦意淹没,坐在椅子上打盹。不知过去多久,颜阙疑被额头上的冰凉触感敲醒。他睁眼一看,是一行用戒尺拍在他脑门上。
“寅时了。”一行双眼含笑,神采飘逸,毫无熬夜的困倦。
颜阙疑精神一振,连忙走到书案前。张说熬得眼睛赤红,仍瞪着眼,死死盯着案上文章。
漏刻指向寅正时,怪事发生了。
张说反复填补的一行字,就在三人眼前,仿佛被无形之手涂抹,逐个消失不见。
“法师……”张说眼底充满血丝,以及惶恐与绝望。
“真的不见了!书房里,有妖?”颜阙疑屏住了呼吸,脸色微红,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恐惧。
一行腾出转动佛珠的手指,在二人眼皮上轻轻一抹。灯烛辉煌的室内,张说与颜阙疑忽然看见点点金光,浮动于半空,随即飘向屋外。
“那是……”二人脚步紧跟浮光,追出室外,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定是作祟的妖邪。
一行尾随于后,步入庭院。
夤夜时分,相府夜色漆黑如墨,点点浮光飘荡,格外惹眼。
回廊上,跑出一个小儿,怀抱一只琉璃瓶,正撞在颜阙疑身上。
“埱儿!”张说紧张的情绪被打断,认出自家小儿子,不由怒斥,“这么晚了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捉萤火虫……”小公子嗫嚅,眼巴巴望着夜空闪着金光的虫子,即将飞出院墙。
“什么萤火虫!”张说顺着小儿子的视线看去,大为惊恐,“你几时发现的?”
“前几日发现的,每晚都有,我捉到过几只,可是天亮就不见了。”小公子忐忑看着父亲的神情。
张说求助地看向一行,一行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琉璃碎片,手指在碎片内侧抹过,有什么东西沾上了指腹。颜阙疑打亮火折子,只见一行手指间染了零星墨迹:“这是?”
“墨汁。”一行以镇定的口吻道,“孩童眼睛清澈,故而小公子能看见消失的字迹流光。燕国公不必惊慌,明日或许便能水落石出。”
“究竟是什么妖孽?”在见到妖怪的真面目之前,张说不敢大意。
“待小僧与颜公子跟随‘萤火虫’的去向,便清楚了。”
张说煎熬了大半夜,精力有些不济,便听从了一行建议,在府中歇息,等待天明。
‘萤火虫’飞出相府后,连成一串,悠悠荡荡朝街巷外飞去。
颜阙疑与一行不紧不慢走在路面上。
“法师,被金吾卫发现我们犯夜,会把我们捉起来吧?”长安宵禁后,擅自在坊外走动,会被巡夜的金吾卫杖笞。颜阙疑虽对夤夜捉妖十分感兴趣,但身为大唐守法百姓,他不禁有些担忧。
“应该会吧。”一行显然也是熟知唐律的和尚。
如同印证颜阙疑的担忧,二人走向坊墙拐角处时,外面道路上传来巡夜金吾卫的马蹄声。
“法师!”颜阙疑望了望高高的坊墙,好在旁边有棵枝干虬结的槐树可以借力,“我们赶紧翻进去避一避!”
一行仰头笑了笑,不慌不忙摘了两片树叶,递给颜阙疑一片:“□□怕是来不及,遮在眼睛上试试。”
一片树叶又不能藏身!颜阙疑心想什么时候了,一行还有心情开玩笑。今夜看来是逃不掉了,他认命地把树叶捂在眼睛上,不敢直视即将到来的命运。
马蹄声拐过坊角,来到二人跟前,颜阙疑心跳急促,身体僵硬地思考被捉拿后的辩词,假如搬出宰相大人会不会被网开一面……
巡夜金吾卫未有片刻停顿,继续沿着坊墙巡视,仿佛拐角处根本没有显而易见的两人。马蹄声渐远,颜阙疑回神,怎么回事?好像跟预料中的不一样!
“可以拿开了。”一行恬淡的语气道。
颜阙疑拿下遮眼的树叶,万分不敢置信:“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这是什么法术?”
“一叶障目。”一行笑着解释。
明明是寻常的树叶,经过一行之手,便不同凡响。颜阙疑将树叶当宝贝似的,夹在随身携带的《玄怪录》里珍藏起来。
避过金吾卫后,二人继续跟踪“萤火虫”,一直追到偏远的坊巷间。
“萤火虫”全部没入一座宅院,随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