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孙太后的野望
正月初八,日昳申时末。
紫禁城,宁静的慈宁宫此时却迎来了一位特殊大臣。
贴身宦官呵退一众宫女侍从后,也缓慢地退出了寝宫。孙太后揉了揉发痛的眉睫,心思重重地躺坐在软榻上。
“老臣拜见太后,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罢了罢了,难得于卿今日说出这等承奉之言,哀家甚感欣慰”
“不知道太后召见微臣,有何要事相商”于谦双手一拱,腰杆微微低下。他虽然极度厌恶腐朽陈规,但也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基本礼仪几乎刻进骨子里。
孙太后沉默着没有应答,而是迷惘地望向窗外的紫禁城。淡紫色的烟熏妆下,难掩其深深的黑眼圈。
陛下病重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宫廷,朝野上下无不人心惶惶。
若是天子崩殂,大明江山恐有倾覆之机。一场看不见的硝烟正悄悄弥漫京都上方,愈演愈烈,好似随时都会在这座紫禁城兵戎相见。
今日召见于谦,就是想摸个底,试探一下这个大明第一功臣的态度。
“廷益,你身为四朝元老,自永乐十九年进士入仕以来,是有口皆碑的清官,为大明殚精竭虑,是我朝难得的肱股之臣”
“太后繆赞,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乃谦之职责所在,是本份,也是谦之心愿”
于谦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他自然知道太后今日召见前来,恐怕不是单纯为了表扬自己一番,想必也是为了陛下病重一事。
孙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着这个拥有大明朝最高权力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有庆幸、有欣慰、有畏惧,甚至心底还藏着一丝深深恨意。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剥夺了自己儿子帝位,间接导致了孙子也丧失了储君之位。
恨,怎么能不恨呢。朱祁钰上台后,其母吴氏地位水涨船高,直接挤压威胁到了自己地位。
区区一个侍女,靠子凭母贵,居然也能遵封皇太后,欲与自己平起平坐。
“廷益,哀家知道你心里苦,可如今天子病危,朝廷上下人心惶动,卿可与哀家倾述衷肠乎”
“太后若有疑问,谦定会知无不答”
孙太后见于谦恭敬如旧的模样,迟疑了好半晌,这才隐晦开口道:“若是当今天子崩殂后,吾儿还能不能复位继续当皇帝”
闻言,于谦心头猛震。
难道天家真已病入膏肓?
思索片刻,他面色一沉,斩钉截铁地说道:
“失国之祸得罪祖宗,恐不足以示天下后世。”
开玩笑!
土木堡之变全因这个大明战神而起,有这个万年屎盆子扣着。倘若再继续当皇帝,不仅天下百姓人心不服,朝野上下都会心生不满。
听到这个回答,孙太后脸上闪过一丝苍凉之色,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问到:“复立朱见深为太子可不可以?”
于谦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
“罪人之子,已废不复矣。”言外之意就是朱见深已经被废,恐怕也不能复立再作为太子。
刚废弃没几年又重新册立,这不是闹着玩得吗?储君之位岂容如此儿戏。
于谦刚刚话罢,沉默压抑的氛围瞬间笼罩整个慈宁宫,孙太后脸上表情难堪到了极点。
一股较之凛冬还要冷冽几分的气息,从孙太后周身开始蔓延,她快要压抑不住自身皇家怒火。
传言果然不假,于谦这老匹夫果欲立藩王为帝。
难道宣宗皇帝一脉的大统,真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吗?
于谦你这老贼,为何就是容不下吾儿?
即便吾儿有错,愧于国,羞于为帝,那皇孙有何过错!!
有那么一瞬间,孙太后想直接赐死眼前这老匹夫,赐他三尺红绫,让其永远消失在自己眼前。
可是,理智还是阻止了她。
于谦于国有大功,京师保卫战中,强行为大明王朝续命二百年。且为人清廉正直,为官一生从未有污点。这样的人,真正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真正做回了自己。
这样的人实在太过难得,当然,没人会喜欢他这性格。
于谦抬眸注意到孙太后的变化,没有出言再说甚,只是静静地站在寝殿中,一语不发。
诚然,他自己并不是很想拥立太上皇和朱见深为帝。太上皇犯下的国祸差点致使整个明朝陪葬,何其严重当不用说。其一脉从民心上来说,已经失了做帝王的资格,甚至百年后,都无脸面下去见列祖列宗。
但是当今朝野还不是他于谦的一言堂,一言可废立帝王。
虽然他目前位居人臣,但从未有过权臣之心。
在他的身上你甚至看不到一丁点不轨、不忠之迹。
于谦深深明白,倘若当今天子驾崩,最有可能即位的还是前太子朱见深,因为有多数朝廷大臣支持。其次是襄王一脉,最不可能上位的就是太上皇朱祁镇。
对于储君之位,是立襄王世子还是前太子,他内心也很纠结和犹豫。
从内心讲,他于谦偏向襄王世子一脉,但是朝廷大臣们的意见和支持也很重要。多数大臣仍然更偏向前太子朱见深。
若是他于谦真做了那权臣,一手执掌皇帝变迁,那和东汉枭雄曹操有何区别?
他的偶像可是文天祥啊,若是那般做了,那他还是于谦吗!还是文天祥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身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便是于谦十二岁的著名作品,勾勒出了他少年时候的抱负与志向。
至此,这便是他追求一生的目标和信仰。
“于卿,先行退下吧,哀家今日有些乏了”孙太后黛眸微闭,挥手如是说。
“微臣告退,祝太后圣安”于谦不卑不亢的行退礼,紧接着慢慢退出慈宁宫。
出得宫廷的于谦抬头凝望了一眼晚霞初升的天际,金轮沉地、万道倪霞初升,煌煌夕暮竟神似天光。目睹此景,他竟有片刻失神。
孙太后的意思他不是不清楚,但是目前当今天子还没驾崩,于谦心里只能忠于一位帝王。
可以尽快册立太子储君,但是决不能支持太上皇复位,于国与民,都不应!
若是太上皇此刻复位,那该将‘天家’至于何处呢?
想起前些时日,重病的天家差遣女婿朱骧送来宫廷御食,甚至还有那代表着天家尊贵身份的黄蟒龙貂鼠皮袄,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原来天家一直心系某家……
只期盼天家能顺利度过此关,大病初愈。
不然,大明王朝又将迎来一次震颤……
于谦走后,宦官听从指令熄灭了慈宁宫所有烛光。
整个慈宁宫再次陷入到死一般寂静与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个时辰亦或许三个时辰……
黑暗中,思虑良久的太后缓缓睁开了双眼,双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贞儿,传司设监曹吉祥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