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没什么好说的
夜色浓郁,月色清冷。
阿良脚下生风,步子急急的穿过前院。他手中拎满了大包小包的物什,脸上噙着一丝柔和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
大彪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快冒过他头顶的一摞礼盒,别扭的歪着脖子,往前瞧着脚下的路,战战兢兢的神情,唯恐自己一个踉跄,叫怀中的礼物有什么闪失。
二人来到后院,朱红色的院门竟然关着,就着墨色,黑漆漆的压迫感浑然天成。
阿良脸上的神情不由的一顿,抬起手肘上前推了推,门从里面插着,纹丝不动。
阿良心里突然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这样被拒之门外,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掩着一丝尴尬,回过身往垂花门走去,边开口同大彪说道“先把东西放到书房里去。”
大彪点了点头,临走前忍不住有些担忧的回头看了一眼。
“今天傍晚小张爷来过,来看望小少爷和小小姐,又陪着少奶奶说了一会儿话。还有,昨天大彪也来过一回,没待一会儿就走了。”
小多站在院墙下扶着梯子,一边拧着眉仔细的回忆起这两天来过小院的人。
“没了?”此刻阿良正姿势不雅的骑在墙头,搬挪自己不甚协调的腿。
“没了”小多诚实的点了点头。
“少奶奶每日都待在小楼里,也就逗逗猫,看看孩子,小张爷最近也都不常来。”
阿良转头看着一丝光亮也没有的屋子,心如擂鼓,忐忑不安。
他近来也没做什么惹茶奈生气的事,生意上的薪酬也能推就推,一堆男人待在一起谈生意,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来,无非就是前几天在饭局上遇到了红姑……
想起红姑阿良不由得大惊,猛然回忆起那天楼梯间的异响,那个偷听的人,该不会这么巧就是张玉官吧,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抚额头疼起来。
“你派两个人盯着百花胡同的宅子和照花台后院,悄悄打听一下少奶奶有没有去那儿,有什么情况赶快回来告诉我一声。”
“现在吗?”小多看了看手里的梯子问道。
“现在!麻溜点去!”阿良不耐烦的说道。
“好好好,我这就去。”
小多忙撒开手,一溜烟跑没影了。他这一走,阿良才发现自己处境尴尬,有些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内院的墙虽然不高,但也不矮,院子里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最关键的是他恐高。
想到为了自己宝贝媳妇,阿良心一横,眼一闭,视死如归的模样,小心翼翼的背过身,高高撅起屁股,慢慢的往下试探,脚在墙皮上还没扑腾两下,手指一滑便掉了下去,落在地上摔了一个大屁股墩。
他赶忙起身,龇牙咧嘴的揉了揉摔痛的屁股,迅速逃离令他难堪的墙根,还好有夜色做掩护,才不至于那么狼狈。
房门从里面插着推不开,阿良用力无果,垂头丧气的走回院门口,不甘心的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只这一眼,却叫他愣在了原地。
凄迷的夜色笼罩着这座从前不属于周府的小楼,楼阁的假山下亮着仅有的两盏琉璃小灯,像萤火之光一般微弱,在铺天的黑暗里无济于事、形单影只的孤独着。
他不由得努力睁大了眼睛,仿佛此刻这双眼睛能穿透黑暗一般,审视着眼前坚硬如堡垒的小楼。恍惚中像是看到了从前暗淡没有尽头的路上,那个谨小慎微、胆怯孤僻的小姑娘在荆棘丛生里逐渐成长为坚毅强悍的勇士,而她脆弱的心,最终被小心翼翼的禁锢在这座逐渐坚硬起来的铜墙铁壁里。
陈源生走不进去,也不单单是因为阿良更早一点遇见她,更多的或许是因为一路走来除了自己,她不会把信任和依靠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不会痴傻的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除了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
阿良从没有打听过那些年的事,但不代表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仔细一想便知,从前府里的老人就剩下魏妈妈小多和环缘、从前茶奈怕黑不敢走夜路、从前她的酒量极差、从前她单纯到相信每一个接近她的人,从前……从前那个小姑娘到底是回不来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却愿意敞开心扉把唯一的软肋交到他手里,豁出一切为他生儿育女,无怨无悔。
他大摇大摆的走到了这里,更接近脆弱的她,也更有机会伤害到她,所以在受伤的时候,她才会像今天这样,把自己关在坚硬的堡垒里,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为自己疗伤。
曾经那么久的时间里,她或许也是这样度过的,然后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心冷,最终变得牢不可破、无坚不摧。
可当真那般牢不可破吗?阿良忍不住在心中诘问,钢刀易折,或许是纸糊的铠甲也未可知。
阿良双目深邃的凝视着眼前的阁楼,最后定格在窗前空空的铜秋千上。他想,茶奈或许哪都没去,就一直躲在屋子里。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走到院门前拉开门闩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就在回廊里遇见了急匆匆跑来的小多,气喘吁吁的对他说道“两处都去了,没有少奶奶的影子。”
“我知道”阿良冷着脸问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破门而入?”
“破门?”小多疑惑的挠了挠头“有的,我这就去找!”说完又风风火火的跑走了。
他一直记得,在他和茶奈大婚前的夜晚,杨皓之拉着他在院子的凉亭里坐了许久。
自从他坦白自己的身份以后,这还是第一次,他们像从前那样,推心置腹的聊天。
夜风有些凉,把酒香晕染开来。
“老实讲,直到她生产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在这对关系中并不是心甘情愿。其实第一次见那姑娘我就觉得她强势,猜想你是迫于无奈,才会妥协至此。”
阿良勾唇笑了笑,仰起头灌了一口酒。
“她血崩那天,如果最后救不回来,你是不是会陪她一起走。”
阿良抬起面庞迎着夜风,眼眸中闪烁着光亮,他长叹一声悠悠开口道“哥哥是最懂我的。”
杨皓之没有感到意外,反而蹙起了眉头“我只是有些好奇,像你这种从小在规矩颇多的大家族里长大的小孩,怎么会如此离经叛道,不在乎流言蜚语的?”
“我算什么世家大族长起来的人”阿良自嘲一笑“我爹和我娘成亲之后就和周家分了家,说白了是被人赶出来的,要不是祖母疼爱我爹,以我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叔伯们的性子,那破旧的老宅和铺面根本不可能轮到他头上。”
阿良原本就不是话多的性子,可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情绪到了一定程度,便话赶话的说了起来。
“我爹和我娘很相爱,我娘从小就给我讲,娶媳妇要娶自己心爱的才好,因为日子怎么样都不会一帆风顺,所以才要找个爱的人把一辈子过下去。”
阿良满眼深意的取笑杨皓之“这种事你感受颇深,否则也不会第一次听人家张老板唱戏就被勾了魂。”
杨皓之耳朵一热,随手把身旁的空酒瓶甩到了阿良怀里,连带着递给人一个白眼。
阿良朗声笑着,把酒瓶置在一旁。
“爹娘意外身故后,我只能靠自己在群狼环伺里活下去,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儿女情长的事。后来身边的朋友都成了亲,我依旧觉得没什么可羡慕的,他们都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真心喜欢,所以时常烦闷抱怨,就找我这个围城外的人诉苦。”
“大约是听多了这些糟心事,自己也像是经历过一回,所以对婚姻并不抱有什么幻想,直到我遇见了她。”
阿良的目光望着虚空出神,遥襟甫畅,逸兴遄飞。
“我第一眼见她就忍不住一直想看着她,虽然我总告诉她不需要她的报答,可我又想到了话本里的那些故事,觉得她若是一直念着我的恩情,或许我就能得寸进尺,一厢情愿的把他拉进我的生活里,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让她离不开我。”
杨皓之凝视着阿良的面容,看他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说的那样直白和赤裸,忍不住心里一颤,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妥,情爱大多都是如此罢了,是自私的、有侵略的。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守着周家这么多年,我很愧疚。”
阿良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唇角抿起,满是惭愧。
“我爱读书,所以也希望她会习字;我懂下棋,所以也希望她能与我对弈;我喜欢她开朗天真的笑容,就想让她一直这样快乐;我瞧出她有些经商的天分,就一厢情愿的让她接触生意。我自私的以为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她好的,不曾想却把她永远困在了这个牢笼中。”
“你也别这么说。”
杨皓之看到阿良脸上痛苦的模样宽慰道“你们如今还能修成正果,就证明了从前走的路没有错,曾经哪怕只踏错一步,现在都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阿良点了点头,他心里也知道,一切都是定数。
“看来你教的很好,她悟性也高。”
杨皓之没头没尾的调侃了这么一句,伸过自己的酒壶自顾自的和阿良手里的酒壶清脆一碰。
阿良一脸狐疑的眯了眯眼睛,可杨皓之显然在故弄玄虚。
“阿良喜欢茶奈,所有人都知道,可周珩喜欢茶奈,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皓之一脸高深莫测的得意模样,晃悠着脑袋把酒瓶喝了个底朝天。
“我见过你小子胸口揣着的香包,哪个光棍会用这么娘的物什,分明是有喜欢的人。”
阿良缓缓抬起手放在胸口处,香包还在,一整个心也好似被什么填满了一样,充盈满足。
他嘴角一勾,怅然道“她,或许还不知道。”
呲嚓呲嚓……呲嚓呲嚓……
锯木头的声音比狗挠门听起来更叫人难受。
阿良出了一脑门汗,才用锯子从门缝里生生把门闩锯断,姿态强硬的推门走进了那片更深的黑暗,视线在昏暗中来回扫视了一圈,即便没有一丝光亮,他也知道茶奈就躲在某个角落里,静默的一动不动。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时的跌跌撞撞,毫不夸张的说,如今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清楚的分辨屋子里的布置陈设。
阿良拿出火折子走到桌前将烛台点亮,一抬头,看到茶奈整个身体蜷缩在床上,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阿良将断了的门闩丢了出去,从小多怀里接过一根新的,声音冰冷的开口道“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院子里。”
小多怯怯的抬眸看了一眼屋内,又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阿良冷峻的面庞,忙点着头转身退出了房门。
阿良插好门,也不急着走近茶奈,而是站在桌前的烛火明亮处,不远不近的打量着她。
他记得上一次吵架,也是在这个屋里,他们遥远的仿佛隔着一整条银河,想不到兜兜转转,依旧要重复昨日的景象。
他想和从前一样,死皮赖脸的对着她撒娇耍赖,惹她在乎心疼,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赌她的在乎,别无他法。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把我赶出门外啊,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还买了好多礼物给你,想着快到七夕了,可一回来你就送我这么大一份礼,我想着自己最近挺乖的呀,连怎么惹到你了都不知道,你好心,告诉我呗?”
阿良开口絮絮叨叨的说着,低声细语里含着一丝委屈、疑惑和茫然,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大人生气又不得不扮乖巧讨好的小孩一样,难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站着。
茶奈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身上盖着的还是他们大婚时的龙凤喜被,呼吸平稳安逸。
她也不是故意装睡的,只是睁开眼睛,怕有满满的委屈控诉和酸楚流露出来,她不想在一片狼狈里和他争吵些什么,她只是想一个人安静的躲起来,等风停雪止,等事情慢慢沉寂。
可如今连这样小的要求都不能实现了,他不打招呼的硬闯进来,逼着她不得不面对所有的破碎和狼狈,这对于她来说太残忍了。
凝视了半天也不见茶奈开口,阿良又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夜都这么深了,外头的虫都不叫了,你在床上睡安稳了,我还困着呢,我不能在地上将就一晚吧,我前两天受凉生病还没好利索呢”说着佯装虚弱的咳嗽了几声“你行行好让我去床上睡呗?”
阿良一挪一挪的来到床边,刚要抬手触碰茶奈的脸,她便蓦的睁开了眼睛,阿良只好停下手尴尬的笑了笑。
“我只想自己睡,你去寻别处睡吧。”
茶奈的嗓音有些沙哑,薄唇发干、语气淡淡,眉眼像累极了一般了无生气,说完又疲惫的合上了眼皮。
阿良讨好的笑僵在脸上,灰溜溜的收回了手,也不敢坐在床边,委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道“下人们都看见我进屋了,现在又被赶出去,我多没面子啊,我不要,我就要在这儿睡。”
阿良耍赖的模样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平日里茶奈很吃他这套腻歪撒娇的组合拳,可如今在气头上,茶奈只觉得烦得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拢了拢被子翻了个身,她实在没精力和耐心与他做无谓的周旋,索性什么话也没说。
“茶奈,茶奈,你究竟在生什么气啊,快告诉我吧,茶奈,茶奈……”阿良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哼唧着,故意不让茶奈安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扯了扯茶奈的被面,又想着顺着被子的边角溜进去。
茶奈心烦意乱头也疼得厉害,猛得坐起身来,掀开被子挪到床边找鞋穿“那你睡,我走。”
“别啊”阿良眼疾手快的抱住茶奈的腰,仰着头憨笑了两声“夫妻不生隔夜气,你总该让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吧?”
茶奈垂眸看着他的眉眼,不知怎的突然鼻子一酸,落下了几滴眼泪,河水一旦决堤,一时半刻便很难收住口子。
茶奈也不理人,只一味的低头哭泣,鼻子红红的,模样可怜又惹人心疼,仿佛将日深月久积攒的许多酸楚委屈一并倾泻出来,摊开在二人面前。
阿良的脸色难看的很,渐渐收回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踟蹰的攥了攥掌心,心口没来由的一阵刺痛“我有没有说过,不喜欢你遇到事总是和我冷战,你自己一个人琢磨的,都是怎么样推开我,如今你都伤心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和我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呢?”
茶奈觉得自己在感情里逐渐变成了深宅里那种怨怼丑陋的女人,嫉妒、小心眼、爱吃醋、不识大体、不体贴夫君、不善解人意。
她如今在周家无论以女子的身份还是以男子的身份都十分尴尬,既上不得厅堂,无法再抛头露面做生意。
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生火做饭,所以又入不得厨房,连一口贴心的汤面都不能为相公奉上,唯一不被休的一条,大概是生下了两个孩子,却也不知为何,始终不招自家相公待见。
她哽咽道“我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