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闹事
月朗星稀,秋虫阵阵。
黑色的汽车平稳的停在周府门前,茶奈裹着深色的大衣从车后座走下来,余光下意识警惕的往左右一瞥,突然瞧见角落里有一团黑影在动,只以为是流浪的乞丐,定睛一看竟然是阿良。
他先前还在照花台门口目送自己离开,转眼便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拘谨的缩在墙边扣着手,小心翼翼的抬眸打量着自己,不敢对视。
茶奈的眼神下移,略过他脏兮兮的裤子,看到了那双鞋底磨得极薄的布鞋。
两个人相顾无言,茶奈只冷冷的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要提步径直迈入府中。
阿良为了能时时见到茶奈,当真在照花台里当起了便宜小厮,工钱分文不要,管饭就行,虽然是个勤快能干的好小伙,但自从他来了以后,大厨每日做饭的压力无形中大了许多,因他一个人有时就能顶三个人的饭量。
眼见着菜量的消耗越来越大,大厨才不得不向管事的说明情况,管事的又找到了大彪,大彪便同茶奈提了一嘴,只以为自家少爷不会在意这些琐事,会全权交由他处理,没想到少爷不光增加了厨房的采买开支,还给照花台的小厮们都涨了工钱,一人发了一身新衣裳,这番操作下来,搞的大彪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良领了新衣裳想都没想,就兴高采烈的跑到当铺里换成了现钱,合着自己口袋里的碎钱,麻溜跑到糖铺里买了几块糖果。
他不知道茶奈喜欢吃什么口味的,但他回想到那个桂花味的吻,便接连选了好几块桂花糖。
这样的稀罕东西,就算他深受哥哥们的宠爱,也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阿良把糖揣在怀里藏好,欢欢喜喜的朝着照花台跑去。
茶奈平日里要操心的铺面不少,三五天都不一定能去照花台一次,最近不知为何天天应卯,打着替曹大夫这个戏迷给张玉官送花的名头,正大光明的坐在大堂里听一耳朵戏,每次出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会起身离开。
大彪虽然心里清楚茶奈和张玉官的关系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因着金主的身份,市井里多了许多不好的传言,但都被大彪一一压下了,只恐传到茶奈的耳朵里。
从前也无甚来往,如今也不知怎么了,茶奈总来捧张玉官的场,倒把大彪急的不行,生怕又传出什么荒唐的话来。
今日也同往常一样,茶奈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来听戏,只是少了那个粘人的小厮阿良在他们周围转悠,大彪莫名松了一口气,看到茶奈起身要走,便麻溜的开着车送茶奈回府。
汽车穿过那条熟悉的老街,茶奈不由自主的回忆起和周珩走在这条街上的画面,那年行人如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她都对那些喜庆热闹的场面敬而远之,不曾吃过路边摊位上的小食,连那些甜到齁嗓子的糖,她也很少会吃。
曾经有多快乐、多美好,如今回忆起来就有多痛苦、多怅然。茶奈索性闭上了眼睛,把酸涩的情绪统统压回心底。
大彪把车平稳的停在周府门前,以为茶奈太累睡着了,便没有叫醒她,打算轻手轻脚的把她背回府里,谁知刚打开车门,茶奈便睁开了眼睛。
“少爷。”
大彪忙喊了一声,将茶奈从车里迎了出来。
茶奈的眼中布满疲倦,忍不住抬起手搓了搓眉心。
“我叫李叔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裳,有空你去试试,别老穿这一身,那么多月钱存着不用干嘛,准备娶媳妇吗!”茶奈理了理身上的大衣,转头看了大彪一眼。
茶奈难得同大彪说几句除生意之外的家常话,叫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红着脸尴尬得嘿嘿傻乐了几声。
茶奈刚准备往回走,耳畔突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便忍不住转头看向漆黑的长街。
阿良气喘吁吁的跑着,来到灯笼光下才刹住脚步,胸膛起伏的喘息着,茶奈眯起眼睛一瞧,他脸上竟然挂了彩。
阿良把脸往暗处缩了缩,局促的站在原地,怯怯的盯着茶奈看,也不说话,默默揣度着茶奈的态度。
茶奈皱了皱眉头,提步迈上台阶,就听到身旁的阿良急唤了一声“那个……”
茶奈背着身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再开口,顿时气鼓鼓的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怒目盯着阿良。
阿良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大彪,朝茶奈招了招手,小声的说道“你过来一下。”
茶奈的脸上此刻不光有愤怒还写满了无语,当她是什么,街边的阿猫阿狗吗,竟然这般随意的招呼她。
茶奈没好气的走到灯笼下,正要开口,就感觉到阿良突然猛得抓起她的手,利落的往她手心里放了一把东西,一句话也没说就没出息的转身跑走了。
“站住!”
茶奈急忙朝黑咕隆咚的长街喊了一声,听见阿良的脚步停下,这才低头就着光亮,看清了手中的东西,竟然是几颗糖。
“你去哪了?”
“啊?”阿良装傻充愣着。
茶奈转头朝大彪说道“去书房的柜子里把曹大夫准备的药箱拿出来。”
大彪愣愣的和茶奈对视一眼,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转身迈进了府门。
“过来”
眼前黑咕隆咚一片,茶奈也看不清阿良躲在哪,但她知道阿良不敢违拗她的意思擅自离开。
“如果你现在不过来,往后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茶奈抱着双臂,冷峻的面容极具威慑力。
过了好一会儿,茶奈才听到鞋底摩擦沙粒的响动,等阿良磨磨蹭蹭重新回到光亮下时,大彪刚好从府里走出来,把药箱递给茶奈。
“太晚了,明天一早还要去趟天津卫,早点回去歇息吧。”
大彪眸光暗暗的盯着缩着脖子侧身而站的阿良,一时揣度不清茶奈的心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开着汽车离开了。
府里有大彪的房间,但他不常住在这儿,汽车的灯光扫过阿良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茶奈眉心紧拧了三分,眼底纠结的情绪一闪而过,提着药箱自顾自走到台阶上坐下,从药箱的抽屉里拿出洋医生用的消毒液,倒在一团棉花上。
“是你先打的别人,还是别人先动手打的你。”
阿良埋着头的模样有些窝囊,茶奈重重的哼了一声,吓得他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回过头去,眼神依旧闪躲着,糯糯的开口说道“别人打的我。”
茶奈拍了拍身旁的台阶,示意阿良坐过来“别人是谁?”
“混混,流氓。”
“你这幅模样打不过他们吗?”
“他们人多。”说着阿良便哽咽的红了眼眶,越发委屈的蹙着八字眉,他在沂泗山的时候都是哥哥们宠着他,师父护着他的,他还从没受到过这般屈辱。
平城街头的街溜子最是喜欢欺负弱的和外地人,虱子多了不怕痒的人,同他们自然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怕就怕这些人,是被什么人指使而故意拿阿良撒气。
茶奈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给阿良简单的清理了脸上的伤,他疼也不敢吭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只敢咬着唇,用指甲用力的扣着自己的手指。
茶奈突然想到周珩曾说过的,疼的时候不要忍着,尤其是在心疼你的人面前,茶奈看着鼻青脸肿的阿良,倔强的一声不吭的模样,突然心里一空,嘴唇轻启喃喃道“明明很疼为什么不吭声?”是觉得没有人会心疼你吗?
“啊?”阿良茫然的看着茶奈,茶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中有些慌乱的收拾好药箱便要起身往回走。
“疼……我疼。”
茶奈蓦的僵在了原地,脑海中霎的闪过从前的某个片段,她被人诬陷、侮辱的时候,她是怎么回答周珩的呢?她说“疼的”那个时候她虽然是故意装柔弱扮同情,可她心里又隐隐知道,周珩一定会对她动恻隐之心。
“我可不可以借宿一晚啊,这副模样回去,哥哥们肯定要担心的。”
阿良仰着头,委屈巴巴的望着茶奈的背影,像被人遗弃的大狗狗。
四下无人的夜,万籁俱寂。
阿良跟在茶奈身后像贼一样悄声从周府后门猫进院子里,一进门茶奈便眼疾手快的落了钥,她的心怦怦跳到了嗓子眼,不知多少年没干过这般偷偷摸摸的事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鬼使神差的心软答应了他。
“我们为啥不能正大光明的走正门?”
阿良突然在茶奈耳畔出声,惊得她一哆嗦差点尖叫出来,刚平复的心绪又怦怦狂跳起来。
茶奈白了阿良一眼,没有搭理他,自顾自的走过草坪中隐藏的曲水流觞,往楼梯口走去。
相比于第一次偷摸进来的遭遇,这一次好像作日重现一般,阿良有好几次脚都崴在石渠的水里,打湿了裤脚,疼得他龇牙咧嘴的痛呼。
茶奈从楼上抱了一床被子到楼下,莲花形浴池里放空了水,刚好平躺下一个成年男子。
阿良嗫喏了半天、纠结了半天、眼神打量了茶奈半天,才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睡在这么深的池子里,好像有点奇怪啊?”
“觉得奇怪你可以去睡大街啊!”茶奈冷冰冰飘来一句。
“不奇怪,不奇怪,特别好,嘿嘿嘿!”阿良连忙狗腿的说道,怕茶奈一生气真的把他赶去睡大街,自己好不容易才离她近了些,可不能前功尽弃。
茶奈铺好被褥后抬起头淡淡的瞟了阿良一眼“照花台不是发了新衣服吗,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阿良支支吾吾半天冒着可能被扫地出门的风险小声说了一句“我把衣服当了买了糖。”
“就几颗糖?”
看到阿良一脸真诚的点了点头,茶奈顿时感到有些无语,那衣服可远远不止这些钱。
“行了,你早些休息吧,明天早点起来,自己原路从后门出去,路上遇到谁都不要多说话,如果有个姑娘问话,你就说是少爷叫你来跑腿送东西的,记清楚了吗?”
阿良乖巧的点了点头,目送着茶奈走回楼上,心满意足的躺进被窝里。
每月的十二到十四日,茶奈都会在城外的城隍庙和城内的火神庙设粥棚施粥,这也是周珩一直以来坚持会做的事。
周珩曾告诉过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茶奈也一直在践行周珩做人做事的准则。
照花台这几日白天歇业,所有人都会去火神庙帮忙,阿良也在其中。
他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几日他都不敢见哥哥们,每天拿着曹大夫开的药膏,涂抹的特别勤快。
接近正午的时候太阳格外大,今年的秋老虎来的凶猛,听闻南方大旱,许多农田颗粒无收,多地军阀混战,估计又要平添许多流民。
上午的施粥已接近尾声,茶奈正准备回府里吃饭,路过火神庙的时候叫大彪把车停在路边,远远看着施粥的情况。
阿良忙的满头大汗,他平日虽然吃的多,但有什么力气活他都会抢着干,老实巴交的实心眼,也不会和别人计较许多,其他人有什么脏活累活也都顺理成章的交给他干,乘机躲一躲清闲。
茶奈不动声色的把一切都瞧在眼里。
长街上本该井然有序的画面里突然多出了一些突兀的存在,几个嚣张跋扈插队的人闹哄哄的挤进人群,他们原本是城里出了名的混混,在街边溜达的时候认出了施粥的阿良,想到此人老实好欺负,于是动起了坏心思,这也不能全怪他们,谁叫他得罪了有钱人家的少爷,吩咐他们这些人见他一次就揍他一次,直打到他从城里消失为止。
他们推搡着推开前面排队的人,大摇大摆的直奔阿良面前的粥桶。
“呦~施粥呢?这些个流民乞丐饿死就饿死了,活着也是受罪,有那么多闲钱,不如给爷花点啊?”
阿良原本没有认出他们,一听这恶心的嗓音,手便不由的哆嗦了一下,那日被人堵在小巷子里侮辱殴打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浑身还没有好利索的伤处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里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不领粥就走!”
照花台的小厮突然出现在阿良身后朝混混们说了一句,结果那些人根本不为所动,直接提着人的领口把人按在地上打。
“少爷”大彪看到自己的兄弟受了欺负,忙回头询问茶奈的意思,茶奈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眸光暗暗的盯着粥棚前混乱的局面,有些胆小怕事的躲了起来,阿良和几个不怕事的小厮纷纷扑上去和几个混混扭打在一起,有人趁乱推翻了粥桶、推倒了粥棚,四周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
大彪心焦气躁,手里的方向盘都快捏碎了,却迟迟等不到茶奈下令。
不一会儿,从街角突然涌来许多警察署的人,将寻衅滋事的混混全都抓了起来,用警棍控制着带走了,骚乱逐渐平复,许多人脸上都挂了彩,忙前忙后的收拾残局。
在车里如坐针毡的大彪这个时候才明白了茶奈的意图,回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先去曹大夫的医馆拿些治伤的药给伙计们用。”
“好”
“下午找人给地头蛇孙二宝递句话,就说他手下的兄弟伤了我的人,之后的合作不必谈了,然后再去警察署一趟,告诉冯局,周家不喜欢见血,但也不会善罢甘休,不必多言,他知道轻重的。”
“那粥棚怎么办?”
“撤了,找几个乞丐散布谣言,就说平城长官打算清理流民。”
“如此一来平城怕是要乱……”大彪眉头紧锁,想不出茶奈为何突然要搅浑这池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越想息事宁人,眼不见为净,我就偏要掰开眼睛让他们看见,周家这些年做的够多的了,叫他们长长记性也好。”
“办完这些事后你就去天津卫,以我的名义在那待一段时间。”
“那您的安全怎么办?”大彪心急的忙问道。
“我不是在天津卫吗?”茶奈意味深长的看了大彪一眼,抬了抬下巴,示意道“回府吧。”
南方今年大旱,本该是丰水期,河槽里的水位却逐渐减少,越来越低,导致许多庄稼旱死,而今年北方却风调雨顺,于是便多了许多北上讨生活的流民。
若是动用货运行,从东三省调粮食南下,或可解燃眉之急,只是吃官粮的不作为,更不想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可茶奈偏要逼他们一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