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归郎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渭城朝雨休重唱,满眼阳关人未归。
风从菊花绚烂的桂香里吹到朔朔萧瑟的鹅毛大雪,茶奈坐在院子里,看着季节抽丝剥茧般切换,望着蜿蜒的回廊盼阿盼阿,周珩却再也没有从那扇月洞门外走来。
后来茶奈才知道许多誓言从说出口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食言,就如同所有离别的猝然破碎的安稳一样,都是很寻常的一天。
就在几日前,茶奈还在为冬日到来满院荒凉而伤感,组织大家用罩子将金玉满堂包裹严实。魏妈妈领着府中的姑娘到庙里为周珩祈福,写了许愿的绸带挂在菩提树上,回程的时候在街市买了好多点心、胭脂和糖葫芦,大家开心的不得了。
小多哒哒的脚步声从门口一进一进地传来,动静惊动了府中里里外外的所有人。茶奈手里打着算盘对账,今日不知怎么的笔用着格外不顺手,好几次差点把墨汁滴在账本上,心绪格外烦躁,连大橘都急忙躲得远远的,担心一不小心惹恼了她。
“不好了,出大事了,魏妈妈、茶奈姑娘,不好了。”
小多气喘吁吁地站定在院中呼喊着,声音听着都有些劈裂的沙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茶奈打开书房的门,就看到小多坐在地上喘息,看到她出来,眼睛蓦的红了一眨一眨快要哭出来。
“究竟怎么了?”茶奈刚扶起小多,魏妈妈和府中伺候的下人便都匆匆赶来。
小多抬起手背抹了抹通红的眼角,哽咽地说道“外头传言说贝勒爷带人去剿匪传回了消息,山匪偷袭营帐纵火,士兵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小多忍不住痛哭起来,围着的人一时皆是沉默不语,愣愣地反应不过神来。
“不会的”魏妈妈率先打破沉默“少爷从前也遇到过危险的情况,最后都平安回来了,这次他也一定会没事的。”大伙听了这话纷纷点头赞同。
似乎只有茶奈懵懂地站在一旁,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糊着灯笼的白纸隔绝在内“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几个人僵硬地扭着脖子看了看茶奈,然后垂着眸躲避着她的眼神,抿着嘴没有说话。
环缘看了看大家,嘴上浮现的笑容带着一丝讽刺“少爷此行是陪贝勒爷到曹州剿灭山匪的,大约是怕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告诉你实情。”
“剿匪?”茶奈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睛“公子不是商人吗?”
环缘的眼皮轻蔑地一翻,低着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角,显然是不愿再回答她的问题。
魏妈妈忙转移大家的注意力,用手指戳了一下小多的头,他便怂怂地闭上了哭喊的嘴,只是身子还一抽一抽的,看着泪眼汪汪可怜兮兮“都怪你一惊一乍地,心脏都要被你吓停了,让你去布铺告诉掌柜的缝制过冬的棉衣你到底去说了没有,是不是又贪玩跑去找你那些混混朋友去了,三天不打,你就皮痒痒了是不是!”
魏妈妈越说越气,伸手拧着小多的耳朵便往前院走,小多一路叫唤着,众人嘻嘻哈哈也都相继散去了,似乎只有茶奈依旧是心乱如麻无所适从的模样,像是被寒冷冻结的河面,被底下所有奔腾向前的水留在了原地。
茶奈这几日夜里总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惹得大橘也跟着睡不好,眯着眼睛总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安神香放多了的缘故,眼见着香炉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白色浓烟,味道还有些呛人,大橘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怀疑曹大夫配药的时候八成是手抖了。
长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暮色中飘来一团白雾,透着湿湿的冷气,也不是雨季,不知为何起了这样大的雾气。
茶奈瑟瑟地缩着脖子,一双眼睛莫名地撑圆了四处扫瞭,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脊背毛毛地发冷,手中提着的灯笼光只够看清脚下的石板路,她走过浓雾散开,又在她身后迅速回笼。
她不敢回头看,从前总听说走夜路会遇到鬼,若是回头看会被拖到阴曹地府。一旦心里萌生了什么想法,就会觉得是已经存在的真实,于是脚下便越走越快,像是要跑起来。
终于,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红灯笼的光亮,那是周府的正门。她刚跑了几步,就看到对面长街的浓雾里出现了一顶轿子,若不是轿檐下挂着角灯,险些要和浓雾融为一体。茶奈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盯着看,谁家出门会用这么白的轿子,那抬轿子的轿夫也奇怪,穿着一身素白,嘴角的笑快要咧开到耳后,却是半颗牙齿都没有露出来,长街寂静连一个脚步声都听不见,茶奈定睛一看,那些轿夫根本就没有脚。
茶奈惊慌地后退了几步,环顾四周全是大雾,她赶忙将灯笼里的蜡烛吹灭,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好叫那些鬼怪看不到她,她一直颤抖着往左边挪,记忆中那里有周府的院墙,能叫她觉得安全些。她害怕自己会挡着轿子的去路,若是被鬼吃了,就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可无论她怎么往旁边挪动,都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根本摸不到墙。
轿子在周府的门前停下,帘子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人,等灯笼的红光映在脸上,茶奈才看清那人,来人正是周珩,她惊恐地睁着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素白的身影。
周珩抬头看了看门匾,突然转身朝角落里的茶奈伸出了手,茶奈猛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乖乖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都来不及细想公子为什么会坐着那么奇怪的轿子回来,便看到那双原本清冷的凤眼里缓缓流出两行血泪,尖利的嘶吼声在空寂的长街上回响“茶奈,茶奈……”
茶奈跌跌撞撞地拼命挣扎着,像一只被人捉住耳朵的兔子一样,只能绝望的扑腾着,张开口的呼喊也被浓雾吞没了,大地一寸寸裂开深不见底的沟壑,突然从里面飞出一双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茶奈的脚踝,猛地将她拖入深渊……
茶奈惊醒过来,像溺水的人刚爬上岸,浑身脱力地粗喘着,喉咙干涩地好像要冒出火来,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清晰地听到抑制的啜泣声,汗毛瞬间立起来爬满了后背。
屋子里坐着好几个人,魏妈妈、环缘、绿竹,所有人的眼睛都红红的,魏妈妈坐在桌前,用帕子掩着脸啜泣。
茶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多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竟然劳烦大家这么不放心的陪着她。就在这时大橘突然喵了一声,大家似乎才把目光投向茶奈。
“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都守着我呀?”茶奈坐起身来,靠着床榻的靠背,一个恶梦几乎消耗了所有精力,整个人恹恹地没精神。
环缘低头瞧了一眼桌上的包裹和一口袋金子,斟酌了一下便自顾自地开口说道“贝勒爷差人来报,说少爷没了,大火过后能找到的贴身物品都在这里了。”
听到这儿茶奈才注意到桌上的包裹,她只定定地看了一眼,突然眼前一白,浑身颤抖地闭上眼睛,一边摇头一边喃喃地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前几日我才收到他的书信,说很快就能回来,怎么突然没了呢,不可能没了呀?”
魏妈妈看到茶奈木木地坐着开始呢喃地胡言乱语,鼻子酸酸地涌出更多泪水,她一手捂着胸口像是疼得喘不过气来。
魏妈妈看着周珩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奶娃娃长成今天撑起整个周家的翩翩少年,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视如己出,可是这一天,上天突然告诉她这个孩子没有了,再也回不来了,她如坠冰窟,像是受着地狱的凌迟一般。
茶奈挣扎着从榻上下来,摇晃着身子扑到桌前,双手颤抖着要去解开包裹上的疙瘩,她越急躁就越解不开,越解不开就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终于她解开了包裹,将木盒的盖子揭开,里面放着的是被烈火蚕食过的几块铁疙瘩、一把匕首以及周珩自小带在腰间的一枚玉佩。
茶奈抖着手从盒子里摸出那枚光秃秃的已经有了裂纹的玉佩,玉上原本有丝线编织的精巧复杂的扣样,是周珩的娘亲手编的,意在呵护他岁岁如意,平安康健。
周珩这次往曹州原本是不舍得戴在身上的,是茶奈不放心,才执意叫他戴着保平安,可终究还是没能保他安然归来,也残损了这玉佩。
茶奈再醒来的时候屋内昏暗一片,没有一丝光亮。大橘一直守着她,一双睁圆的夜眼散发出荧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茶奈似乎又做了什么梦,纠缠得她浑身疲累脑子昏昏沉沉,可从她睁开眼睛的瞬间统统化为乌有,破碎成一地冰晶。
茶奈懒得去仔细琢磨,喉咙干涩得厉害,如果她没有记错,自己应该一整天都没有喝水了。
她就着墨色下地,摸索着来到桌前,提起壶柄没倒出一滴水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便拿着壶准备到厨房烧水喝,刚推开门迈过门栏,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回廊下挂着白色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将庭院照得瘆人又亮堂,随处可见的白色绸布和黑色团花,仿佛是为亡魂指引路途的经幡。堂屋的后门敞着,焚烧的烟灰味和哭泣声清晰地传来,伴随着悠扬的铃铛声。
“谁死了?”茶奈茫然的开口“谁死了?”她疑惑地皱着眉又问道。
大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还没来得及开口喵一声,就看到茶壶嘭地一声惨烈地破碎在自己眼前,茶奈回身将门关上,连同大橘一起关在门外。大橘用爪子扒着门框,听到里面伤心地恸哭声,缓缓地收回了爪子,安静地趴在门边。
哭声似乎是一夜未停,天亮的时候,小多来敲门,里面没有人应答,中午魏妈妈来过,也无人开门,扔给大橘的肉它也没有吃,像尊神兽一样寸步不离的趴在门口守着。
灵堂还没摆足七日,曹大夫又一次走入了周府的门。茶奈没吃没喝差点死在屋内,环缘强行喂了些米汤给她,等她有了意识,能睁开一条眼缝的时候却再也不肯开口喝任何东西。
环缘没有办法,只能回过头眼巴巴地求助坐在桌前逗猫的曹大夫。曹大夫叹了口气,叫环缘先去煎药,又将大橘提溜起来放到她怀里“这小东西灵得很,把它也带走。”大橘挣扎了几下,便被曹大夫一手捂住了肉乎乎的脑袋,撤开手的时候,一枚酸杏干出现在它头顶,像是给它施了定身术一样,大橘瞬间乖巧下来,满眼不舍地看着茶奈,被环缘抱走了。
其实也不是曹大夫真的施了什么定身术,而是大橘有个毛病,如果放一个东西在它头顶上,它就会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之前周珩给大橘画画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方法,它才乖乖就范。
曹大夫搬了绣凳坐在床边,双手抱胸,满腹长篇大论要说的模样。茶奈只是闭着眼睛,将头瞥向一边安静地睡着。
“周少爷去往曹州后姑娘将周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想必是周少爷格外相信并看重姑娘的能力,才将周家放心的交给姑娘,不过看姑娘这些日子的表现,想必是决定辜负周少爷的所托,要随他到阴间侍奉吧!”曹大夫伸长了脖子探过头打量着茶奈的脸色,见她满脸泪痕,安静地抿着嘴吸鼻子,紧闭着眼睛也难掩伤心。曹大夫姗姗地收回了视线,转而拿起了手边的茶盏细品起来。
“听说周家的长辈叔伯们自周少爷爹娘死后便一直觊觎着周家的财产,我这市井小民自然是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的烦忧,也不能体会周少爷自小承家的艰难和辛酸,但姑娘管家许久,应该更了解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周少爷不在了,姑娘也要随他而去,偌大的周府和商铺佃田正好拱手送人,便宜了那些吃人不眨眼的世家长辈喽。”
曹大夫说得口干舌燥可茶奈始终只是默默流泪,这时环缘回到屋内,手中的托盘上端着热粥和刚熬好的汤药,抬头对上曹大夫紧皱的眉头,想必他也无法劝动茶奈。环缘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曹大夫为她让出位置,背着自己的药匣走了出去。
“她肯吃东西了吗?”魏妈妈站在门口,差点吓了低头惆怅的曹大夫一跳,他踉跄了一下,拍着胸口和魏妈妈走远了些才开口“该说的我都已经同她说了,若她想不明白,或许也接不了周家这个重任,不如让她随周少爷一并去了吧,正好成全了她。”
魏妈妈无声地落着泪,这几日她不知哭过多少,心中太过悲戚,泪水总是控制不住地落下。
“魏妈妈请节哀!”
魏妈妈抬起手帕擦了擦眼泪“明日是他出殡的日子,曹大夫来送送我们少爷吧。”
曹大夫叹了口气“那是自然,周少爷为人善良,就算不为我,也该为那些受他恩惠的贫苦老百姓来送他最后一程。”
送走曹大夫,魏妈妈转身去了库房,将银两按每人两月月钱分好,装在钱袋里,又将周家值钱的古董字画装在锦匣内藏在库房的地窖里,那里有一道暗门,过去便是用来藏值钱物件的。做好这一切,夜已经深了,魏妈妈想着最后再陪陪周珩,便去了灵堂。
灵堂里只有茶奈一个人,夜风婉转,寂寞无声。
魏妈妈略微有些惊讶,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跪到她身边,同她一起将纸钱放到火盆里,纸钱一多,火焰便轰隆旺盛起来,将人的脸庞映照得一片橘红。
魏妈妈用余光瞥着茶奈,在她脖子上看到了用红线挂着的印鉴“能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茶奈没有开口,像僵硬的木头人一样,重复着烧纸的动作,一脸的木然和死气。
魏妈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牌位,似是妥协般叹息一声“曹大夫留了毒药,药效很快没什么痛苦,你若想好了,明日我便为你备着。”
夜风摇曳,如泣如诉,幡条上的铃铛轻响,茶奈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圣洁的白幡,感觉到似乎是真的有灵魂经过。
“若公子不舍,便带茶奈走吧。”
她空洞的双眸失神地映着跳跃的火光,眼角的泪痣在泪水的冲刷下逐渐变深、清晰可见。眼眶中的泪水像山间的一湾溪流源源不断地流着,仿佛是流尽了一生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