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入城
山西与突厥相隔一线,时有被寇扰犯边。
如今景象稍别往日,启民可汗向中原臣服,边境颇多缓和。前线边民也有了十余年的喘息时间休养生息。边民里渐渐胡汉相杂,暂时无事。
期间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一个突厥王子入朝觐见,授光禄卿,并赐了一桩婚姻,让他迎娶陇西李氏的一个女儿。这位王子名郁莫设,是现在的始毕可汗弟弟处罗的嫡子,和李家娘子的婚事在太原的别馆里完成。
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新娘是李渊一位族叔的孙女,和郁莫设的婚礼就按着朝廷礼官的意思办在李家的太原府邸。
当今圣人也是有意思,看起来他也要沿用前代拉一派打一派的招式,分而治之。郁莫设这样的待遇还不算什么,始毕的另一个弟弟被许以杨家宗女,还差点被隋廷敕为南面可汗,只是那人吓得固辞不受。始毕看着这些熟悉的招式,再加上自己的心腹宠臣被裴矩诱杀,彻底被激怒,干脆顺势同隋廷翻脸,并断了朝贡。
刘越听人说着这些事,津津有味。对面说话之人是李渊的一个幕僚,郁莫设的婚事筹办他也帮着跑前跑后,亲见他们成亲。那位出嫁的李夫人虽是隔得远的旁支,窦氏病逝也特意派人吊唁,边塞氛围日渐紧张,郁莫设早就带着她去突厥王帐了。如此境况还牵挂族亲,手信不断,实在唏嘘。
刘越给那人重新斟了酒,继续勾着他的谈兴。
幕僚初看他容长俊美,孔武矫捷,说是个陪嫁的护卫,可护卫不守在主家身边,天天闲得到处晃,打听之事也和护卫不沾边。还如此年轻,哪个长辈会把这种人给娘子们用,该是二公子看中了要把他收为己用才对,不然也不会和二公子厮混得那样好了。
既然也算是自己人,幕僚本着一点惜才的心理,同他暗示,此时在李渊面前出头可是好机会。二公子的年纪怕是降服不了这种人材,给李渊用却是正正好好,且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抚慰使填不满李渊的胃口,在他面前露了脸,日后随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必有进阶时机。
刘越诚恳地谢了他,还不及再说别的,外面噔噔噔地跑来一个小丫头,见了刘越,叉腰喊:“刘大!寻你半天了,你那箱笼还在车上,不来自己卸那紫檀姐姐要扔掉了!”转眼见着还有别人,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行礼,低眉顺眼。
这么不客气的话刘越一点不恼,笑呵呵起身和幕僚告了罪,随来人走了。剩下幕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喃喃着继续斟饮。
紫檀在忙着布置房间,按着琬琰的习惯收拾箱笼摆放用物,李家的奴仆看了咋舌:“我们见识少,只见过新妇送妆礼会派人去夫家提前布置,倒是头一回见这样在自己家里也这么精细的。”琬琰要来,这边肯定是会为她打扫房间做好准备的,不过她把贴身的婢女送来提前布置就少见了,是觉得他们李府的人太蠢笨不能做好吗?抑或她性情挑剔?那就难办了。
刘越则评价两字:“矫情”,以前没看她这么精致的,这点路程过来还要婢女给她打前站提前布置好,简直矫情得没边了。
紫檀怒目相视,让他速速滚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别让马车在院子里占地方。
还是和李府的人解释了一番,这里的下人多数没见过娘子,见了阵仗有所猜测也是正常。紫檀安抚敲打一番,免得这些人要传她们娘子骄奢的坏话。
“婶子方才说的是,本来也是新娘送妆才有这样的规矩。可主子不是第一天进门,自然来这里也不能只当个新媳妇不是?夫人不在了,可后院的事情还得有个主心骨,总不能让郎君们操心,所以我们娘子来之前想得多些,让我们提前来安排也是为了到时顺利些,否则我们清扫了房子就该清闲了,又去翻箱倒柜做什么。日后娘子来了,后院怎么说也不能现在这样无序,外院男子有时都能混着走,这自然不怪你们,可不整顿就不像话了不是。现在我们这些人提前来布置好了,娘子过来也好尽早打理清楚,到时各位今日的辛苦我都瞧在眼里,必不叫你们白费了心的。”
窦氏去了不久,李渊不会在这时候在身边带着女人,太原府里现在还没有正经女主人,大家也猜着是等琬琰来中馈就托给她了。现在她遣来的婢女就排场不小,把后院翻箱倒柜地倒腾,别院的下人没见过这位娘子,心里有些惴惴,不知本尊会不会是个挑剔难伺候的主。不过紫檀这时说的也很是那么回事,“你们没见过娘子,她为人赏罚分明又随和公正,只要尽心做事都不会亏待了谁,你们到时就知道分晓。”众人也给面子地表示一定尽心做事。
刘越去清空了马车里的箱笼,那车子才终于被套着拉走了。
杜鹃好奇:“这里面是不是就是娘子要你找的种子?”
刘越笑:“不是,种子找到了也不会这么存着。不过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杜鹃不信,好东西就被他晾在院子里看都不看,谁信他的话谁傻子。她拍拍手:“你不是娘子的护卫么,做点正事去!我得信娘子他们今日入城,你同我现在出发去迎一迎。”
————
在城外长亭果然两边人迎头碰上,一同往城内赶。
太原城历史同样古老,不同与长安,古老的基址存留至今。长安已经毁灭过,如今新建起来的许多人称之为大兴城是新生的城市,而太原的坚固城池让它延续至今,也是北方有名的繁华之城。不过尽管是如此,路上看到入城的人群如此之多还是令人吃惊不已。
刘涛现在名义上是琬琰的账房先生,现在跟着琬琰一道又奔赴太原。望着路上的人群,他不禁感叹:“我家将军昔年常来往此间,有幸跟随过,依稀记得,那时太原人烟远不如现在繁盛啊!”
刘越插口:“父亲,这是正常的。当日您所见边民拖家带口要逃到内地,为避开边疆混乱,谋求生路,如今也是一样,只是变成内地边民逃去草原依附突厥,免遭征发了!”说着还对琬琰道:“您可知道,连您的堂叔都为免兵役到这里来了?”
这堂叔说的就是长孙顺德了,为了躲兵役跑到太原来投奔李渊了。琬琰也才知道不久。
回到府上,紫檀等人已经准备妥当,顺利地安置好人手箱笼,准备好了热汤为众人洗去风尘。
白日里李渊父子都不在,琬琰见了见府里留下的管事,知道顺德就住在李府隔壁,便决定去看看他。当下使人递了话去,备了礼,得信他正在府上,便径直上门了。
顺德很惊喜,让人准备宴席要招待侄女。说来他逃役都比别人悠哉,琬琰上门才知道他把妻小都带来了,住的这大宅子也是买下的,照样仆役环绕地过悠闲日子。
虽然不想去辽东从军,但顺德没打算做个文士或者田舍翁。要是上战场他也能去,可也得分去哪里,辽东那摊他可不想沾,万一窝窝囊囊地死在那里真是一万个不值,干脆携了家小躲出来。
琬琰挺佩服他,这年月靠着自己顺风顺水地把一大家子人送出这么远,一路上不知道经过多少乱兵,比单身一人跑难多了,还存着这么多家当一起跑,委实是个人材。也难怪李渊挺看重他。
此来琬琰也是特意要给顺德道谢。原来征辽东时大举征兵,连无忌都上了征发名单。这事情还没透出来的时候顺德知道了,无他,因无忌能被写上名单就是长孙安业主动提出的,说家中有一弟弟正合年纪可以入伍。顺德和他关系不错,无意间才套出来的。
顺德自己是没有什么办法,通知了无忌后便去找长孙敞帮忙。长孙敞是无忌等人的亲叔父,向来得圣人心意,留守宫禁,他出来便说:“无忌兄弟在其父生前便已分家,如今算是独当门户的独子,不合入伍条件”,便从征兵官那里否了这名单。
回想起这事,琬琰眉间便染上一层阴霾,小人上蹿下跳拎不清又拍不死,想下手彻底结果他又瞻前顾后不能动,这是最为恶心的。好在长孙家的长辈们还是看不过眼,果决地处置了此事,不然……
自那以后无忌甚至高家都认真和长孙敞等人走动,并一一登门致谢,长辈或者说上位者就是如此,他们的注意力需要被想办法吸引。本来也要去见顺德,但他已经带着家小跑了,无忌兄妹也因此同他暌违已久,今日才上门郑重致谢。
顺德笑眯眯地颔首,心想这也是预料不到的缘分。小辈里这两孩子原本和自己也不甚亲近,不知何时开始熟稔起来啦,渐渐地操心他们不少事,这就有点养出了感情的意思了。
顺德妻子想得周到,李渊公务繁多不得准,李世民是天天要回来的,指不定已经快到了。这做人家媳妇还是得以夫家为先,不要反让人上门来找。她打断了谈兴正浓的叔侄两,温和地提醒了侄女。
果然,琬琰才出了顺德府的门口,便见一行人策马停在李府门前,当中一人左右打量,见着她双眼一亮,不是李世民又是谁。
琬琰也情不自禁笑着迎了上去,听他略埋怨地问:“为何不提前递个消息来,我好去接你。”
李世民说着便握住了她的手,“回来了为何也不找我,还是管家派人来我才知道。”
他显然真的是很急地赶回来,身上还冒着剧烈活动后的热气,琬琰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手:“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两人像对小傻子一样对视着傻笑了一会儿,围观的人都窃笑地低头。刘越正好也从里面出来,迎面就是这一幕要亮瞎他的眼睛,硬是刹住了脚步转头回去了:他难道是要出来看这个的?当时真该把灵均那傻丫头也带来的,可惜她还舍不下她那些家当……
回屋琬琰推他先去换洗了再说话。趁这个机会翻了翻内堂搬进来的几个箱笼,都是刘越送过来的。有的是舅舅送来的,有的是兄长他们拿来的,其中还有一个小的,打开来叫杜鹃她们傻眼:“这就是刘大方才说的好东西?这简直……娘子,这些价值连城啊!”
里面尽是些闪耀的珊瑚玉石珍珠,个个看来都价值不菲,杜鹃简直不可置信,刘越就把这箱子宝贝随意地晾在无人看守的院子里!
琬琰也挺欣赏这些珍宝之美,不过受限于中原玉石矿少,技艺也有所限制,相比后世的珍奇花样千般,她的眼光历练得高,对着这一箱子珠光宝气还能自持。
不过在脑子里换算了一番这些物品当今的价值,也可称得上骇人,不明白刘越扔下这些和自己的东西在一起是个什么用意,遂使人请他来说话。
别馆的下人看了这位娘子到来后仅半日的做派,就大为不同。带来的人手马上就把后院仅仅有条地分配了,往日外男可以直接领进靠近内院的小花厅,现在只能领到正厅和娘子会面。也难怪要派紫檀她们先来了,这不立刻派上用场,已经稳妥地接下了这些与以往迥异的命令,说收拾出正厅就马上收拾出来了,也难怪紫檀姑娘说她们需得好好看好好学。一时这些人个个自凛。
刘越见了她,也没二话,简单交代了南行的前后。出海找是没什么收获,也支撑不了跑太远,还是托了在岭南结交的朋友,他们有出海行商的船队,可以帮忙留意继续找一下。这事情琬琰本来也没报什么太大的希望,她现在留意农学才知道育种是多么深的学问。如果至晚要数百年以后传入的稻种,此时没有被记载很有可能就是它的原始稻种还不完全具有后世熟知的特征,也许还要再经过一段时间才会真正被选育出来呢?
不过除了那有些虚无缥缈的稻种,还有其他不小的收获。岭南一带天生地长的植物多了,远的有海船贸易来的海外作物,拿回来乍看不为奇,但试着培育一番未必不会出奇。在江都刘越还因缘际会碰到了一个农学奇才,别的不会,种地最在行。他把人也拐到东都,安置在无忌别业里安心鼓捣他的去,日后琬琰想必也是很想和这种人见一见的。
别说日后,现在就很感兴趣,琬琰疑惑这样的人才举荐给朝廷不是更得用?刘越嗤笑:“有个孔颖达还是孔子的世孙,举荐入朝也是满堂皆惊羡的大才,你猜他最近怎样?被同僚嫉妒地派刺客追杀呢,当时还是杨玄感保了他一命。现在孔杨如何?早不在朝中了。何况那人只是个种地的。”琬琰无言。
又问那箱子珠宝是怎么回事。这说来也是一番奇遇,在岭南刘越无意间结交的朋友是冯家人。琬琰不是很清楚冯家在岭南是什么地位,刘越几句话便说明白了:“冯家现在的嫡支子孙有个叫冯盎的,随征辽东,因功受封,现为左武侯大将军,这位冯盎有个祖母,人称冼太夫人。”
果然非同凡响。刘越无意搭救了当地俚人中地位很高的首领,冯家的一个嫡孙和他也有了交情,刘越搭着他们的船还做了趟生意。那一箱子财宝有的是俚人赠的谢礼,有的是他做生意后得来的,因这全程救人和生意本金用的都是琬琰给他的钱,这些收益他干脆折算了都给她。那些珍珠宝石什么的,刘越纯粹觉得不值那么高的价,还是金银实在,折算的也是金银,眼下正好亲自交给琬琰。
琬琰大奇,想不到他这么厚道。刘越嘿嘿一笑:“美得你,最好的三件珍宝我拿走了,给我母亲妹妹还有媳妇留着,当传家宝呢。”
二人相互揶揄,心里实则都不在意,倒比往日见得亲近。
这钱赚来也是靠着刘越眼光,自然不能全拿的,划了九成五的利给他:“说是珍宝本不值钱,可世人就是追捧,那它们就能值天价。你把那箱子给了我,获利已经够多,这些金银就是你应得的报酬,不要推辞。”刘越自然也不需同她客气。
两人又商讨了南行的一些事情,直到李渊回来。
本来李渊忙得也不想回府,是管家去禀报了琬琰到府的消息,他才拨冗回府一趟。
见到李渊,琬琰心里暗暗吃惊。
李世民明显地瘦了下去,琬琰看得都心疼,没想到李渊憔悴得更多。
窦氏去后给他缓冲的时间也不多,武职连父母逝去都会被夺情,何况是妻子。管家们倒也不是吃干饭的,照顾不好人,奈何李渊现在见天地在军营和衙署来回,为了方便家也懒怠回,有时还要几个城之间来回跑。管家看着都心痛,就算有人贴身照顾,这样哀毁过后的操劳又有几个人禁得住?
李渊脸色倒还是从前那样,不出所料一回来就给了琬琰内院的令牌,让她见了下面几个有头脸的管事,正式管家。
他对自己喜爱的人向来不吝关怀。面前的一对小儿女在他看来让厅堂都明亮温馨了许多,忍住突如其来的身边寥落的酸楚感,他温和地对他们道:“晋阳城内好玩的多,二郎闲来无事就多带你媳妇在城内看看,有些相邻人家也可以去走动走动,睦邻友好。”
二人应下不提。转天李渊便又出去了。
现在这个李府的账册简单,内院清净,稍加留意就理顺了,毕竟外院的账册自有李渊的心腹管事在看,轮不到琬琰操心。
之后想到那日李渊的情形,琬琰想了想,还是请来大管家,让他挑几个府内擅做厨艺的随从,送去侍奉李渊试试看能不能帮他将养一番。
见面匆忙,也没打听好李渊的饮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不是长孙晟,琬琰可以死乞白赖要给他把脉开药。今天想起来,才问管家这数月怎么供给饮食的。
这一问给问出了好歹,原来是给父子俩吃了数月的素了!倒也没那么夸张到全素,只是约莫七天上沾一沾荤腥。琬琰过来自己带着小厨房,故而几日都没发现。这么下去再乐观的人也要出毛病的。估计是李渊无心这些琐事,没有吩咐下去,下面的人停了酒肉就不知道何时恢复,本来问一嘴的事情,居然拖到现在。哪有这么老实守着的呀!
琬琰打量着李世民,感觉往日的英朗挺拔要变成消瘦挺拔了,捧着他脸心疼得叹气。
李世民脸一红,犹豫着拉下她的手:“观音婢,现在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