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人（一）

    窦氏是个很周到的人，被她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也很舒适。随行的部曲守在她的院子外面，灵均去看视过，说一切都很妥当。

    琬琰点点头。只有她们两个人在，显然都放松了很多。琬琰道：“外间那床榻你不要睡了，就我们两个人，今晚一起睡里间床，也暖和。”

    事情暂告一段落，琬琰心神一松，现在已经力倦神疲。偏偏灵均还是神采奕奕，看着还要折腾她。

    “你老……咳，李世民，想不到小时候这个样子，这体弱得完全看不出有未来武德充沛的迹象。”

    琬琰不以为意：“他确实底子差，不过看得出来已经在改善了，手指上有了习武的茧子。”

    灵均兴致勃勃：“上一回你还想特意避开他们家，根本不想出面，结果你躲着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这真的是命定的姻缘呐！唔唔唔……”

    两手并用地捂住对方的嘴，琬琰无语得白眼翻飞：“你这烦人劲儿！要不是你上头了一直在我耳边拱火，我当时本来也可以落落大方的好嘛！”

    灵均这妮子现在还比她高，捂嘴都累。一时没好气放下来：“我现在想通了，躲着也无用。长孙家和李家关系不差，甚至没有我两家也会结上姻亲——我大堂兄，已经和李渊的四女儿定亲了，所以以后就当正常亲戚来往喽。再者，你说历史上长孙的出嫁是我舅舅力主撮合的。嗬，你现在也看到了，以我舅舅的性格和我跟他的关系，我要是不答应，他不会强求我出嫁。”

    确实，想到高士廉后来是怎么照顾自己妹妹的，足见他心地操守了。但灵均还是不服气地嘟囔：“你这是破坏历史进程！你就不怕造成可怕的蝴蝶效应吗……”

    琬琰都气笑了：“咱们好歹算老乡，你也为我想一想，我要是老老实实按历史走向，我三十多岁就死球了，我有必要为了虚无缥缈的蝴蝶效应这样糟蹋自己一生？！”

    灵均这下算是消停了。琬琰直气得狂捏她的小胖脸，才稍稍平复心情。

    琬琰心里也清楚，这娃就是脑洞大，还是个半历史盲的小二货。从第一天见到她就知道了。

    两人第一次遇见，琬琰四岁，随家人去越国公杨素府上参加寿宴。杨素有一个孙女，名宝璐，琬琰和她素来相善。当天两人在宝璐院子里一起玩耍，宝璐是个热心的小伙伴，介绍给她一些新进得到的折纸玩具，其中包括——纸百合、纸乌龟、纸……飞机！？

    自然，这玩意是宝璐的新侍女做给她的。琬琰强压心思，要求见一见这位“有才的”侍女，就是灵均了。而她无知无畏丝毫没有察觉掉马甲的风险，以至于当时自我介绍还不是这个名字，说的是自己叫红拂（她给自己取的）……所以她确实是个二货没有错。

    琬琰废了一番心思，以自己去终南山养病想有个巧手侍女陪自己为借口，还请了阿耶帮忙，总算把她弄到自己身边，改了名字。

    两人相认后，不消说是两相感慨。在这里能有个同样会说普通话的那就等于老乡，不对，亲人了！

    灵均也是一次意外事故导致的穿越，而她到来后原身身世还颇有些曲折。她是从前陈皇宫出来的。她的生母是前陈后主的一个小嫔妃，生下灵均后没来及得到封号乃至身份认定，陈国就被灭了。后宫嫔妃宫女多要被带回长安，或者做官奴，或者成为皇室贵族之家的姬妾。

    灵均当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的生母把女儿托给乳母，想让乳母带女儿逃出宫隐姓埋名做自由人。结果乳母没能成功逃脱，两人被隋军带走了。

    入长安后乳母把灵均放在自己名下当女儿养，阴差阳错两人都成了奴籍。后来皇帝赏赐越国公杨素十几个陈国的姬妾奴婢，灵均和乳母就在这一批了。直到灵均被琬琰带走，她的乳母季氏还在杨府，不过她在宝璐的院子里当差，还是安全的。

    比较狗血的是灵均的生母，她后来也被赏赐给了杨素，成为杨素的姬妾之一……

    灵均和她在这里认识已经两年，彼此知根知底，以两人现在的处境，还是琬琰带着她比较好。何况由于灵均是官奴，目前琬琰还没有办法给她恢复自由身，除非大赦或立功，否则她只能继续在不知根底的主家间辗转，实在危险。但未来这事情也并非办不到，灵均自有一番计划，还打算到时把她乳娘和生母一起弄出来，这都是后话了。

    说回现实，这会儿天色甚晚，两人也算闹腾够了，也不再多话，梳洗过后，一起挤进被窝，头碰头地入睡了。

    第二日早上，不出琬琰所料，舅舅已经来找她了。

    高士廉身材高大，脸相富态，面白有须，气质温文。他特意来接琬琰。琬琰道：“舅舅且稍待。我已经答应了，今天再诊一次脉，确定了无虞就可以走了。”

    高士廉捋了捋胡须，“看来果真是久病成良医，我方才先去见了李公，他说你给的方子果然有奇效，烧热不再反复。看来伤寒之症你确能把握，孙先生收你做徒弟是收对了。”

    望着舅舅一副赞赏有加、与有荣焉的样子，琬琰心虚地在心里擦汗：要不是我内里的芯子实际有了几年行医经验，再加上现代知识给开的挂，我怎么也不敢这么“艺高人胆大”。

    自己在现代也不是中医，只是研读过《伤寒杂病论》这样的著作，还得是孙思邈后来让她努力练了诊脉等观测之法，再加上后世对药方的效用研究成果她知道的更多，故而见效。

    一时干笑，“全是我师父学识渊博，我才能习得。既然舅舅说李二郎已经是如此状况，我现在就过去给他复诊，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高士廉点点头，一行人去往李世民所在院子。

    李世民今天看起来果然好了不少，甚至不再躺在床上，已经整饰好衣物，能坐在桌前自己用饭了。总算不是那么病骨支离，恢复了大方的样子。

    琬琰照旧给他诊了脉，问了些话。最后开了接下来可以替换的药方，并写了注意事项，这次她自己书写，唰唰唰笔走龙蛇，很有当年坐诊的专业风采了。

    写完，潇洒放笔收尾。抬起头来还打算跟他说些什么，却见李世民盯着她手写的字迹发愣，她不由打量了一下，咳，好像是以前的习惯犯了，医生职业字体，大概是有点难懂。

    “是不是看不懂啊？”

    李世民便抬头看她，果然年轻人有了精神，容光焕发，笑容都不一样了，整齐的白牙露出来，一脸阳光灿烂且诚恳：“没有，我都看得懂的。”

    “那就好，”琬琰笑得优雅，一边心里腹诽，嘿，就是觉得我字难看喽，一边示意灵均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书来，“给。这是我师父编纂的养身健体之学。我知道郎君习武，确实也改善了本来较弱的体质。但你的本源没有彻底根治好，所以一旦得病，就比别人好全得困难。这次病愈后，你可以参考这本书上的指引，调理几年，或可治本。”

    李世民接了书，连忙道谢。琬琰顺手给了窦氏一本一样的并详细介绍了作用——小孩子哪里那么自觉，调理身体什么的，还是大人监督可靠。

    叙阔一番后，舅舅便告辞。李渊和窦氏甚是感激，表示回到河东，一定要备礼重重感谢琬琰。李世民起身郑重给她行礼，又极其认真地说是厚恩无以为报，一定要谢她，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琬琰真的有点想擦汗了，幸亏高士廉及时出言，说了点场面话，孩子年幼不能承受太多厚礼，以免折损日后福气，这事情上心意到了就可以云云。

    总算是不用再多言，两家人还约定了在琬琰大堂兄的婚礼上再相见，两拨人就此别过了。

    琬琰和高士廉准备往洛阳去。

    昔年高士廉没有出仕。因为他虽然出身渤海高氏，但毕竟高氏乃前朝北齐宗室。到了隋朝，未免遭忌讳，高士廉选择低调行事，尽管他年轻时就名声素著，却选择隐居终南山。

    而如今他总算可以出仕了，因为杨广登基了。

    琬琰父亲长孙晟，在杨坚驾崩不久，就被杨广任命内衙宿卫，知门禁事，即日拜左领军将军。就是琬琰都隐约明白，父亲怕是早就上了杨广的船，毕竟这任命是杨坚的崩逝还没有昭告天下，父亲就被召进宫任命的。

    这微妙的暗流很快就传导到现实，证明不是琬琰多想。曾经在杨坚朝目睹北周的宇文宗室几乎被屠戮殆尽，因此作为前前朝宗室不得不在整个杨坚朝小心低调的高士廉，现在突然就可以出来入朝参政了。

    杨广在大业元年就宣布在洛阳建都，如今大小官员已经差不多都搬过去了，长孙家也是。高士廉要入朝，自得也要去洛阳打点。

    而琬琰也需要在这个时候回洛阳父母身边。

    师父说她身体按照现有疗养，持之以恒，就不再有大碍了，不需要再常年于终南山修养，这是其一；其二，历史上长孙皇后幼年丧父，她记不得确切年份，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回去以备不虞。

    连灵均也想念乳母了。因此这一路上大家都想着快点到目的地，毫无怨言地赶路，不消几日，便到洛阳。

    长孙府前，一个意外之人站在那里，似是迎接他们。

    灵均在马车里望见，不由嘀咕：“怎么是这个炮灰。”

    的确，这次琬琰赞同她，这位意外之人，是她继兄，长孙安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