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火海
自落水以来,宋声便终日缠绵于噩梦中。
梦里,年轻的帝王居高临下,视她若玩物。高兴时便捧在手中视若珍宝,不高兴了随手便让她跌落深渊永世不得翻身。前一秒是文皇后同她说,要她为他绵延子嗣。下一刻,那位年轻的地位对她不屑一顾,满脸嫌恶的告诉他:“你不配给朕生孩子。”
宋声每每惊醒,总是要发一身冷汗,随后便再辗转难眠,直至天亮。
她不是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包括那日被容贵嫔撞见执刀,她一时失神,也确实是在盯着自个儿白皙纤细的腕子发呆。她在想,若是这一刀划开了皮肉,流干了鲜血,她那颗心是不是便再也不会疼了。
若不是那日容贵嫔将她拦住,或许她真的便就自裁于冷宫了,也未可知。
被容兰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宋声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我也不瞒您,我的确想出宫。”宋声轻轻叹着气,“我有个胞弟自幼便同我走散了,入宫前我便答应了爹爹娘亲,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将弟弟找回来。我死不足惜,可若是辜负了爹娘的嘱托,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无颜再见爹娘了。”
容兰自是吃了一惊:“出宫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知道。”宋声点了点头,再抬起头时,满眼都是坚毅:“可即便是死,我也不想孤单寂寥的死在宫里。这宫里太冷了,冻得人心凉,捂都捂不热。”
……
宫中嫔御想要逃出宫是件大事儿,容兰却将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对宋声说了一句——‘我帮你。’
容兰将出逃的事儿做了个十分详尽的计划,什么时候走,从哪里走,怎么走,事无巨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最叫宋声惊奇的是,这位容家大小姐居然还能有宫内外接应的人。这一切都熟练到让宋声忍不住怀疑……
“便是你想的那样。”
正当宋声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的时候,容兰反倒是先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十分坦然的说起旧事:“这一切本是我入宫后为自个儿准备的,四年了。是我时运不济没等来这个机会,如今机会来了,我却是用不上了。倒是便宜你这个小丫头了。”
那日,宋声从容贵嫔口中听了个并不那么新鲜的故事。据说这事儿搁在后宫也属实算不上什么辛密,容贵嫔不得圣宠,容兰也对嘉和帝无意。甚至她入宫前与人私定终身的事儿,在当时的贵女圈子里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其实这事儿就是宋声从前也听过一耳朵,就是听的不大全。她又不是个爱扒拉人旧事儿的主,到底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如今才知道,这位容贵嫔起初,真的有那么一位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不说,居然还为了他有过这般惊世骇俗的谋划。
“那……后来呢?”
“后来?”
宋声眼见着容贵嫔笑了笑,微微扬起头,好似在端详天边高挂的那轮月。但她的眼眶子红的格外厉害,眼底的殷红叫人看着便十分揪心。
容兰顿了顿,别过头去悄悄抹了把眼角的泪痕,仍旧是端出一副笑脸来,语气轻松却略带颤抖的说道:“机会都是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的,后来自是他没等到我,再没多久我母族便托人捎了信儿来,我成了宫里的贵嫔,他也成了家,如今自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都……过去三载有余了。
说回容兰口中说的那个机会,那才真真是宋声从来未曾听闻过的事儿。
“你别瞧着张氏在人前得意跋扈的样儿,且看那张家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张家虽手握重权,又有兵权,是当今一家独大的权臣。可君终究是君,臣子也始终只是臣子。张家虽说有意扶持瑞王夺权,陛下这些年在张家手底下过的十分艰难。可只要张家一朝是臣,便越不过陛下去,否则,那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咱们这位陛下也绝非是个好性子的,隐忍了这些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将那些狼子野心之辈一网打尽吗?瑞王迟早会反,这场仗也迟早要打,且届时陛下还会御驾亲征。待到那时,便是你离宫最好的机会。”
宋声听的云里雾里,“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等。”
容兰对嘉和帝一直在做的事情素来略知一二,她只是女流之辈,困于这四方天地,很多事情族中并不会对她透露。她只能摸到个大概,可她素来聪颖通透,这点儿似有若无的影子便足够看出许多了。就比如她近来发现嘉和帝行事越来越激进,那场避无可避的战火,怕是会比她从前预料的还要提前许多了。
眼看着便入了夏,又很快便由夏入了冬。
冷宫外,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洋溢着一种极其怪异的气氛。朝堂上剑拔弩张,就连后宫之中,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都好像裹挟着一触即发的药火。
那位宠极一时的张贵妃近来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可又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嘉和帝日日来看她,常伴左右。年轻的君王温柔且体贴入微,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
冷宫内倒是仍旧一派祥和,宋声甚至没有察觉到,近来冷宫附近的守备都比素日里要加强了许多。她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已经攒下了不少的银两。平日里闲来无事,便跟着容贵嫔学上一手做菜的手艺。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容贵嫔便已经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了。
天儿渐渐凉了。
裴世衡曾是去过一趟冷宫,亦或者说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冷宫门口,却没有推门进去。他在冷宫外伫立了许久,久到惊动了冷宫驻守的侍卫。裴世衡安抚了侍卫打算离去,那道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个小口子。
门上那道小口子是平日里侍卫给冷宫主子送膳食的地儿,四四方方的不大,约莫只能漏出里头人的一张脸来。
裴世衡应声抬头,心脏不知名的某个角落好似被人揪住了似的。
可引入眼帘的却不是他心里想的那张脸,而是容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没想到您会来这儿,不进来见见她?”
裴世衡低头沉默,冷冷的撂下一句不了,扭头便离开。身后悠悠然又传来一句:“既如此,那便祝您大业得成。”
宋声自是不会知道这夜还会有这样的典故。
如今入了冬了,她身上的旧疾最是畏冷,即便宋声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骨头遇到阴冷也还是隐隐作痛。有时候疼起来,她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寒冬腊月,每逢遇到失眠的夜便是最难熬的。
宋声住进冷宫的期间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儿,具体的宋声自个儿也记不大清了。
不,与其要说是记不清了,倒不如说是她自个儿不愿意去记得这事儿。宋声自入了冷宫便只出去过那么一回,还是一大清早便叫人提犯人似的提了出去。她被人带去了碧霄宫,见到了陛下同贵妃坐在正殿的主位上,底下还跪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曾是她院子里的。
“你再说一遍,是谁指使你在本宫的饭食里下毒害本宫的!”
那跪着的小宫女瑟瑟发抖的磕着头,随后便一口咬定自己是受宋声指使。宋声当时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叫人这般无故咬了一口,更是无措。噗通一声便跪在了那二人面前,刚想解释却听见贵妃又说——
“没有?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嘴硬的?果然是有其主才有其仆,玉贵人身边那个叫做春华的宫女便是学了主人才这般嘴硬吧,受了杖刑疼的昏死过去也不肯招认!”
宋声是自请入冷宫的,她虽没去过冷宫,但这些年也没少听说过。宫里的女人哪个对那地方不是忌讳不已,自然也就将之妖魔化了。宋声不忍让春华秋实二人跟着自己去遭这份罪,只一个人收拾东西孤零零便去了。
听到春华受了刑,宋声自然心里不好受。
可更让宋声难受的,还当属嘉和帝那冷漠至极,甚至略带厌恶的目光。
他问她:“你可知罪?”
宋声哭的泪都要流干了,说了无数次我没有,跪在他脚边求他信自己,换来的却是他更厌恶的态度。他抬脚将她踹开,满脸不耐烦的说道:“朕念你刚刚失了孩子不对你动刑,既然你和你的侍女都如此的嘴硬,朕今日偏偏要撬开你们的嘴。宫中刑罚甚多,你那宫女一日不开口,便就一一都试个遍。”
“若届时她还能活着同朕说出一个不字,朕便信了你主仆二人。”
春华方才受过杖刑,一张小脸儿上已然是没了半分血色。她是生生疼晕过去的,又被生泼了冷水给弄醒,此时已然虚弱的没个人形了。宋声扑过去将她搂在怀里,一旁的宫人听见嘉和帝的话,立刻便要再次将人架走。
宫中的刑罚有多恐怖宋声焉能不知?别说将那些刑罚一一尝尽,便是再试一样,春华都不一定能有命回来。宋声哭的痛不欲生,她一边求饶一遍跪着挪回嘉和帝跟前儿,用力的磕着头。可就算头磕得血肉模糊,眼前人却依旧不为所动。
眼看着他们就要将春华带走,宋声别无他法——他们逼着自己认罪,认就是了。横竖便是一死,死就是了。
那时候的宋声真是巴不得自己即刻死了才好,可没死成。一道圣旨褫夺了封号,这般处置简直是不痛不痒。嘉和帝将张贵妃周遭好好清理了一遍,如今宫中到处都守备森严的,便是那时候增添的。特别是冷宫周遭,就好像在怕她哪日又会溜出去对谁不利似的。
实在是……可笑。
京城里落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时候,容兰告诉宋声,时机到了。
在事发前一夜,嘉和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容兰曾莫名其妙的问了宋声一句:“你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吗?虽说我一直觉得,你居然会对裴世衡那家伙动真心,其实挺蠢得。不论是先皇后还是前淑妃钟氏,乃至现在这位张贵妃,都没你蠢。”
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什么情根深种,这种词汇搁在王公贵族身上,特别是搁在宫里,那都是天大的笑话。那位张贵妃可能还好一些,或许真有那么些真假参半的真感情在,可这份感情能有多纯呢?
或多或少还是参杂了点儿利益关系在里面。
于是,在容兰看来,阖宫上下,也只有这个小姑娘,是真蠢。
哪怕是此时,容兰都眼花似的从宋声眼中捕捉到了一丝犹疑。
“你还真想去?”
容兰想,若是宋声真敢点头称是说自个儿想去,干脆也崩出这个宫了。这种蠢货出了宫也是被人骗财骗色的命,倒不如死在宫里干净利落。
好在宋声还没有那么无可救药病入膏肓,她只是愣了一瞬间的神,随后便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她摸了摸自个儿的鼻尖,随后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是挺蠢的。”
……
瑞王起兵造反,嘉和帝御驾亲征应战平乱,张家与之里应外合,前朝后宫都乱成了一锅粥。甚至还有乱贼埋伏在宫里的人手,乘机在宫里起了暴动。然而意料之中的效果却并没有起到,嘉和帝同张家上演了一场谍中谍。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宫里动了手,最终成了落入大海的石头。
然,这小小的骚乱便足够了。
宋声离开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一些,她混在意外身故的那些尸体中,被人运出了宫外。与她一同离开的,还有此前变卖家当攒下来了小几千两银子。
这些死在宫里的尸体并不会得到厚葬,草席一卷丢到一处无名的乱葬岗,两个墓碑都没有。宋声素来胆子小,怕生擒猛兽,怕蛇虫鼠蚁,鬼怪之流就更不用提了。那日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脸上身上还沾着不知是先前撒上去的鸡血,还是哪位死者的血。环顾四周,这儿是京城郊外荒无人烟的山林——可她心里没有半点儿恐慌畏惧。
抬头看,是广袤无垠的天际。宋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随后便咧开嘴笑了起来。先是轻声的笑,笑了几声后逐渐变成大笑。好在这山林中除了几具尸体之外并无旁人,若是四周有人瞧见一个人笑的如此癫狂,怕是还以为她疯了。她的确是有些疯魔了,满眶热泪倾泻,仿若要将她这些日子的苦楚都发泄出去一般。
她要将眼泪都流尽,此后,便不再哭了。
……
翌日,冷宫莫名燃起了一把大火。
一场大火点亮了冬日的夜空,熊熊火光冲天,与冬日里的皑皑白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明大雪还在不断飘飘洒洒,却一点儿也不妨碍那火焰燃烧的旺盛。好在冷宫的侍卫发现的及时,随后即刻便打开了冷宫封锁了许久的宫门。容兰背着火光从门内走出来,脸上依稀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可她的神色却镇定自若,甚至还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
冷宫外把守的侍卫自然不会忘记这冷宫里住的可是两位娘娘。那位先前的玉贵人虽说被褫夺了封号,又人人皆传其被皇帝废弃,可这冷宫周遭还有不少是嘉和帝的心腹。他们可不管什么废妃不废妃的,他们只知道,上头曾特意叮嘱过,冷宫里的主子,一个都不能有闪失——
“容贵嫔娘娘,另一位娘娘呢?”
“什么另一位娘娘?这殿宇之中,不就只住着我这一位娘娘吗?”容兰斜睨了那侍卫一眼,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那笑声和宋声的笑有些像,可细细听来却又有所不同。她一边笑着,一边继续往外走去,并喃喃自语道:“都烧没了,烧干净了,才最好。”
侍卫们被容兰弄得稀里糊涂的,再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转身去救火。
冷宫这场火可烧的十足的旺,侍卫们忙了一夜,才堪堪将大火给灭了。一场大火,将此间的殿宇烧了个干净,如今大火虽止,却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和一地的烟尘,哪里还有什么另一位娘娘的身影?
就连那烟尘,也很快被大雪掩埋。
……
裴世衡谋划了整整五年,终究是谋得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他费尽心机将张家逐渐架空,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时,再来一记釜底抽薪。亏得瑞王还以为自己稳操胜算,却不料只一瞬,便输的溃不成军。
这些年裴世衡忍辱负重,为的便是削弱张家和瑞王的防备。随后将张家的人一一打压,策反。甚至后来张家再用的人,很多都是裴世衡苦心培养的心腹。就连将那位张家二小姐迎进宫,也不过是为了麻木张家的计策。
这一仗,裴世衡赢得几乎没有一点儿悬念。
若非要说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或许,也只有那个小姑娘了。
裴世衡这课千年不开花的老铁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悄悄抽出了枝桠。
正如之前容兰若察觉的那样,因为有了小姑娘这个变故,总归还是打乱了裴世衡的计划。他原本计划中所放出的长线,恐怕还要再久一点儿。是因为那个小姑娘,他才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每每看到小姑娘那悲痛欲绝的眼神,裴世衡的一颗心总也跟着揪痛不已。
瑞王伏诛,裴世衡便马不停蹄的要赶回宫中。除了为了迅速将皇权收拢巩固之外,也为了收拾宫中的残局。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小姑娘——
为了他的谋算,这一年里小姑娘吃了太多的委屈。如今既然天下定,待到皇权稳固的那一日,他一定将欠她的那些都一一偿还,用余生好好的弥补她。不管朝臣是否会同意,他都要封他的小姑娘为贵妃——不,他心尖儿上的姑娘,该是皇后才对。
思及此处,裴世衡愈发难耐。
然——
高太后于寿康宫中悬梁自尽的消息是最先送到裴世衡手中的,裴世衡听了这则消息,眸中闪过一丝悲伤。但这悲伤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太影响到他的情绪。他仍旧没有调转向着冷宫方向的马头。
那侍卫又报:“启禀陛下,宫里还有一事要报。”
裴世衡当即便有些不耐烦起来,只拿斜眼瞥了侍卫。
“宫中来报,冷宫走水,如今已被尽数烧毁。贵嫔娘娘已迁至别处眼下已然无碍,至于另一位废妃宋氏,葬身火海,尸身面目全非!”
裴世衡瞳孔骤缩猛地勒住缰绳,脸色肉眼可见的失了血色。再开口时,语气都开始颤抖。他皱紧一双眉头,十分艰难的问道:“你……你说什么?”
“废妃宋氏葬身火海,尸身已然面目全非。”
……
年轻的帝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着将尸身二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旁人都不敢接近近侧,只因那位常年神情淡漠的天子,此时满脸写着‘悲痛欲绝’。方才其养母高太后的死讯都不曾引起他的情绪波动,眼下……居然是因为一个……女子?
……
裴世衡捂着自己的心脏,眸子红的仿若要沁出血来。此时,他一颗心生疼,疼的他几乎快要窒息。他忽然感觉到自个儿喉间涌上一股子腥甜,忍不住生呕出一口血。随即便失去意识跌落马下——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