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魏哲毫不犹豫地摸摸他的头:“没有因为乱七八糟的遗书,小鹿本来就值得,别想那些傻事儿,要不要喝水?”
陈鹿沉默着没说话,身上泛起深深的困倦,就像是打完场耗时长久的持久战,跌坐在战壕里疲惫。肺部还是充满玻璃渣子似的刺痛,心脏的每次搏动都仿佛在损耗亏损的精力。
他知道这可能是镇定剂的效果,也知道他现在应该安稳地睡过去,才能让关心他的人安心,但他做不到。
陈鹿尽力把生命里肮脏的、破碎的东西埋在最深处,甚至这么久都没和任何人说过隐瞒病情的原因,但刚刚这些东西就像是被活生生地刨出来,然后晾在所有人面前说:“看,多脏,多恶心。”
其实,他知道,魏哲他们对自己好决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一封遗书,那些真情实意决不会因为虚假的文字而已。但是除了遗书,还有那么多,还有那么多是假的。
甚至连热爱游泳都是假的,在他们心目中,自己可能是个坚定的、热烈的人,但事实上,自己也不过是在父母的谎言里为虎作伥。
他的父母就像是在他是心上捅了个窟窿,把蒙着谎言的布戳破了,大声告诉他,你看他们对你好,仅仅是因为一个又一个堆砌的谎言。
陈鹿想和魏哲说,对不起,我是这个人就是由谎言组成的,是假的,所以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但是他说不出口,他舍不得那些温暖和关怀,舍不得陪在他身边的人。
这么一想,好像更虚伪了。
“魏哥,你回去吧,我想……想一个人待会儿……”陈鹿勉强在氧气面罩里勾勾嘴唇,没力气地耷拉着眼皮,样子不知多惹人心疼。
“我在这儿坐着不出声,好不好?你的身体现在需要有人守在旁边。”魏哲犹豫着说,他不想不尊重陈鹿,但是更担心他心脏会突然不舒服。
陈鹿没再说话,静静地闭上眼睛,眼角却悄悄多了抹薄红,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空气里氤氲的压抑气息,几乎想让魏哲冲出去再给陈父陈母一拳。
病房里安静了大约半个小时,门忽然被推开了,周沫拿了个保温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对着魏哲做着夸张地口型:“又睡了?”
他大概是提前知道了陈鹿苏醒的消息,脸上尽是轻松的表情,还带来适口的粥饭过来,却不知道刚刚的那场闹剧。
魏哲对他摇摇头,正准备给周沫悄悄发个手机消息,让他别刺激到陈鹿。但陈鹿却忽然半睁开眼睛,转头虚弱地看向周沫,声音比刚醒来还要沙哑:“你怎么……不好好训练,天天往我这里跑,咳咳……”
“我才没有,我也有认真训练啊。”周沫心虚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自顾自地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生怕陈鹿和他说训练和成绩的事,自然也就没发现陈鹿不对劲的情绪。
魏哲看陈鹿开口说话,也想哄吃点东西,想着起码心情会稍微好点,就在一旁帮腔:“要不,让医生换成给鼻氧,你少吃点东西,也省得老带着面罩闷得慌。”
陈鹿摇摇头,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眉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沫听魏哲这么说,也接着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我今天带了核桃黑米粥哦,也很有营养的,听苏医生的建议,放了放了一点点糖。他说病人昏迷久了嘴巴是苦的,我还带了蜂蜜给你化水喝,你……”
“够了!”陈鹿忽然大声地打断他,“你们不要这样了!不值得!……我不热爱游泳!没写过遗书!病情是我自愿隐瞒的……嗬嗬嗬……我不是多好的人,我没有,没有……”
终于,他还是没法听着关心安慰的话,却再假装那些谎言毫不存在。他在害怕谎言被识破之后,所有人都会像他的父母查出他又心脏病一样,用极度失望、厌弃,甚至被欺骗的眼神看着他。
陈鹿歇斯底里地声音穿透整个房间,透着悲哀乃至绝望的情绪,说到一半喉咙里便只剩下呼哧呼哧的急促的喘气声,紫绀的嘴唇还哆嗦着,憋得煞白的脸色隐隐发紫。他的右手紧紧按在心口上,白皙的手背青筋暴突,整个手臂都微微颤抖。
“陈哥!陈哥!”周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先按了呼叫铃,转头想要去看陈鹿情况的时候,却看见魏哲已经把陈鹿紧紧抱在怀里,陈鹿在他怀里颤抖哭泣,两个人亲密的样子像对恋人。
魏哲让陈鹿靠在自己的臂弯里,掰开他死死按着心口的手,用掌心给他按摩着心脏,努力安慰着说:“慢慢呼吸,对,不要紧张……”
“没人是因为你喜欢游泳、因为那份遗书才对你好的,我们不是游泳体育迷,也不是傻子。”
“只是因为喜欢你本人,所以才想拼命对你好啊。”
“好了好了,想哭可以哭出来,没事的,没事的……”
魏哲可靠的声音中,夹杂着紧张和小心翼翼,像是哄着刚刚出生爆哭的婴儿,又像是在安慰没有安全感的伴侣。
但这声音却让周沫觉得自己的心都腰嫉妒得爆炸了,紧紧捏着手里的保温桶,把薄薄的不锈钢盖子摁下一个圆坑。
陈鹿慢慢平静下来,呼吸还是有些急促,虚脱似的靠在魏哲怀里,听着他那颗健康强大的心脏规律的跳动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床单上,半天缓过气来才打了个哭嗝。
他稍稍缓过来些,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经质,好像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喜怒无常的人。
苏淮匆匆从赶到病房里,脸上满是焦急,手里紧紧捏着份报告,身后护士推着的医用推车里甚至有除颤仪。
“对不起,我刚刚……嗬嗬……情绪有点不稳定。”陈鹿微微有些气喘地道歉,嘴里还接着小声念叨着对不起,显然那股情绪还没完全过去。
苏淮满脸凝重吁口气,照例去看监护器上的数据,的确微微有点波动,便转头去和护士说:“稍微调高点氧通量。”
魏哲继续给他揉着心口,低声哄着说:“不用对不起,只是偶尔发脾气而已,不要瞎想其他。周沫也不会因为这个生气,没事的。”
陈鹿低着头,心里有些复杂,明明错在自己,却好端端地去吼别人,简直像是个疯子。
但现在自己却陷在温暖的怀抱里,听魏哲说“不用对不起”,这样毫无原则的话。两这话似乎也在告诉他,没关系,就算是谎言,就算是暴躁地骂人,都可以被原谅。
他扭头去看周沫,周沫神色果然有点不太好,只是勉强地给他挤出个笑来。他想,周沫着孩子听自己说不爱游泳,终究是有些幻灭吧。
“当然没关系啊。”周沫赶紧说,然后把餐具从旁边柜子里拿出来,“还是少吃一点点,这两天一直输营养液,苏医生说,再不醒来就得给你上鼻饲了。”
陈鹿最终还是点点头,说不出类似“虽然我不喜欢游泳,但你也要努力。”之类的话,心里想着,待会儿让叶祁鼓励鼓励小孩。
“那要换鼻氧吗?”魏哲一边慢慢把陈鹿放回床上,一边回头问苏淮。
苏淮点点头,俯下身体对陈鹿说:“待会儿要离开面罩一下,你现在氧流量比较高,所有可能会有点窒息感,准备好了我再把面罩拿开。”
陈鹿再次点头,觉得苏淮今天格外严肃,可能是自己出问题的次数太多了吧。
护士迅速备好一次性鼻氧管,连接好湿化瓶和制氧机,朝苏淮点点头。苏淮看了陈鹿一眼,确保他准备好了,才轻轻扶起他的后脑勺,把氧气面罩卸下来。
尽管护士迅速地把鼻塞放入他的鼻腔里,但陈鹿还是瞬间就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像是不透气的塑料纸蒙住口鼻,嘴巴不由得张大喘息,眼前的光线也明明灭灭,心脏又像是被攥紧了,血液都仿佛凝结了一瞬。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已经有十几分钟,总之等胸腔里疼痛减缓,陈鹿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魏哲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做了个“没事”的口型,故意装作有食欲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周沫碗里的粥。大家果然松了口气,周沫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心翼翼地盛了半勺放进他嘴里。
周沫的厨艺一直都很不错,黑米的清香和核桃的坚果香味融合一体,还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像是走在成熟麦田里,吹着暖暖的清晨的风。
陈鹿今天难得笑着说:“为了这口吃的,这么难受……倒也不亏。”
病房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陈鹿也忽然有些想开了,就算以后他们会对自己失望,就算以后大家都会分道扬镳,但现在让这些关心自己的人安心点,让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地过完这段时间也挺好。
说不定,自己都活不到闹掰的时候呢。
叶祁在病房外面拎着自己排队买的粥,啪得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默不作声地站在病房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