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食魂
平城距山谷不过数里,花苡和涉月腾云小半刻,便也到了。
初入城中,视线便被一片红色引了过去。
一条长街由城门引至城中,街道两侧是林立的屋舍。那抹红色,正是悬于空中遮天蔽日的倒挂纸伞。
场景似曾相识,不同的是,纸伞里放着的是一盏花灯,而不是盛着液体。
所以一个个伞面看起来都晶莹剔透,灯光映射犹如凝脂。
两人沿着街道行走,此时已经夜深,街上早没了人影,连夜风吹拂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平城位于仙界西境与北境交界之地,在外接壤妖界领土,在内远离仙都霰安城,是故远离喧嚣,偏安一隅。
边境之城人烟不众,街市也不甚繁华,比起他处显得寥落了不少。一入夜,行人散,喧闹早歇,一片静谧。
整条街道户门紧闭,唯有尽头一处灯火通明,数座高楼林立于低矮屋舍间,显得恢宏惹眼。
想来便是城主府了。
两人加快步伐向那处走去,却又突然听见前方传出一阵窸窣的声响,紧接着一道黑影从一条巷子里窜了出来,极速奔向她们脚边。
那黑影暴露在月光下,依稀看清了轮廓,是个披头散发的人,却模样不辨。一身衣裳也破烂不堪,满身的泥垢与血污。
他走路踉踉跄跄,边走边回头慌乱张望,目光不停地扫视周围,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人或什么物。
谨慎地确定周围安全之后,他两步并作一步,突然连哭带笑冲了过来。
沾满血迹的双手扯住花苡的衣襟,一连磕了几个头,直到把额头磕破。
“救命!救救我……血!都是血!好多好多血!”
直到她开口说话,才发现她原是个女子。
她抬头看了花苡一眼,正对上她垂视的双眸,又突然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向后跌倒,手脚并用向后面爬去。
“啊!有鬼……啊……别杀我!别杀我!”
女子缩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膝,全身因为害怕颤抖起来。
她摇着头哭嚎着,任长发在脸上拍得生疼,拍出红印。
“阿樱,别怕别怕,娘来了。”
一个声音从一侧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件衣裳小跑过来。
她在女子身前蹲下,将衣裳披在她身上,强忍泪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大手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娘……”
那女子好像突然恢复了一点理智,睁着清亮的双眼看着她,哭得更厉害。
“阿樱乖,娘在呢,没有鬼的,别怕。”中年妇女揉着她的头发,好不容易让她慢慢镇静下来。
“她这是怎么了?”
花苡走近,停在她们身前几步之外,她微笑着看了那女子一眼。
许是这微笑温柔和善,才让她暂时放下芥蒂,没有大哭大闹。她缩在母亲怀中,试探着用目光回看,却不敢发出声音。
妇女抬头看了花苡和身后的涉月一眼,看清来人是容貌清丽的女子,消除戒备,低下头继续安抚阿樱。
她轻叹了一声,好声劝告:“姑娘半夜为何在街上游荡,快些回家去吧,这些天别再出门了,城中不太平啊!”
涉月道:“可是因为死尸的缘故?”
妇女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了她们一眼,似乎对她们的提问很意外。
她摇头道:“什么死尸?我说的不太平是指那儿。”
她指着街道尽头那灯火阑珊之处,目光在看向那建筑时有一瞬的闪烁,似乎极其忌惮。
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面露凶光,暗暗攥紧了拳头。
她咬牙切齿说:“那是城主府,姑娘要是没事,可千万不要靠近那里,会死人的!”
花苡随她视线望了望城主府,通明灯火下果然深藏隐秘,与她预判一致。
她追问:“城主杀人么?”
“倒没人亲眼所见,只是传言府中有吃人的鬼啊!阿樱原本也是府中的侍婢,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被城主打了个半死,扔出了府外,自那以后,阿樱就病了……”
妇女忍不住抽泣起来,话都哽在了喉头,说不出来。
涉月道:“可有人见过那鬼?”
妇女摇头,叹了口气。
“见倒是没人见过,只是传说那只鬼专吃人的魂魄!这些日子,城中每天夜里都有数百乃至上千人昏迷不醒,便是被食了魂啊!”
涉月瞳孔一震,转头看了花苡一眼,见她也蹙眉不解,随即追问:“数千人!他们被食魂之后可有何症状?只是昏迷不醒么?”
“症状……”
妇女思索片刻,眼珠子转了转,忽的想起了什么,抬头惊恐看着她们。
“对了,被食魂之人常常梦呓,胡乱说些听不懂的话。有时候说上一整天,有时候也会安静一整天。他们心口的位置都有一颗红痣,正是被食魂之后留下的印记。
他们都是在睡梦中被食魂的,所以没人看见过那鬼,等他们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满脸苍白,仅靠着一口气吊着了。被食魂的都是男子,有人说是女鬼吸食男子精魂,要化为一方厉鬼呀!”
花苡沉默片刻,将思绪理了一遍,有些疑惑。
“我倒听闻过一些厉鬼食魂的案件,只是还没听说哪个人被食魂还能活着的。梦呓、红痣、整日昏睡,倒像是中了某种术法的模样,其间另有文章也说不定。”
“姑娘啊,你倒是真大胆。近日平城不太平,又是食魂,又是地动的,多灾多难,姑娘好自为之吧。”
妇女长叹口气,好言告诫一番,搀着阿樱往家走去。
花苡忙着追问:“什么地动?”
妇女回头道:“平城城外多山,近几日突然发生地动,一天一个方向,大家都说是这厉鬼给闹的。你没事啊,也别去城外了。深更半夜,外边危险,快回家去吧。”
说完,转身入了小巷。
…………
头顶伞阵悬浮,满天灯火熠熠,将府内映照得宛若白昼。
虽已夜深,然城主府主殿的殿门却打开着,殿前一红衣男子与一蓝衣女子正面对面看着对方。
那红衣男子侧着身,一身长袍拖在地上,披散着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他身形颀长,强健的体魄在衣下依稀可见。
他左手撑着一把伞,眼下并未下雨,但他撑伞的模样好看,却让人忘记了没雨的事实。
蓝衣女子直立于他对面,怔怔看了他半晌,眼含水光。
“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红衣男子突然开口,面若冰霜,语调冰冷。
“我已有了新欢,你不是亲眼所见么?却还没死心?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傻的人,我和他都睡在一起了,你却还心存幻想么?”
他轻嗤一声,露出一丝嘲笑。
他身量高她半头,逆光站立,阴影罩在她肩头,让这声嘲笑显得更压抑。
“言笙,你我不会有结果的,从前种种只是一时兴起,而你却当了真。你知道我对一件东西不会依恋太久,对你也一样。我累了,这一年就当是做了一场梦。两相忘却,再见不识罢了。”
蓝衣女子脚下一松,险些倒退。
她一只手捂着胸口,有些喘不上气。
“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一年的光景如此轻易就可以不作数了么?”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他的眼神更加冰冷,侧过身去不再看她,连视线都不肯施舍。
她突然笑了。
手中寒芒一闪,召出一柄佩剑,双手握紧锋利的剑身,直刺入自己心口。
“不爱了,那么杀了我你也不会心疼了吧?”
她强忍水光,不让它模糊自己的视线。她盯着他的脸,目光不移。
可却只看见他神情比万年寒川还要冰冷,眼底竟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明白了。
她忽的笑出了声,鲜血淋漓的双手抽出没过血肉的长剑,丢在他脚下,“铮”地一响。
她转过身去,带着那抹鲜红,穿过长廊,潜入无边夜色中。
男子呆滞了片刻,目光跟随她的背影顿在那处。
他突然紧握纸伞,手里一道流光顺着伞柄往上生长,触到伞骨的一刻,突然盛放,瞬间将其炸裂成许多碎片。
没有人知道,这柄伞永远是为她撑的。
眼前突生混沌,手脚一软,坠往地面。
他蜷着身子,卧在冰凉的青砖上,止不住冷颤起来。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慢慢爬了起来,走进殿中。
他绕到正座后头,不知按了什么,一间密室便出现在眼前,他低头走了进去。
不知踩过多少石阶,狭长的暗道骤然开阔。
岩壁上嵌着一排烛台,火光将空间照得透亮,就连地面的青石板都泛起深红色的荧光。
不对,那不是荧光!仔细一看,那东西原是附着在青石板上的,粘稠腥臭,竟是血液!
他头也不低,看也未看,似乎习以为常,踩着血液便往更深处走去。
没多久,他停了下来。
密室到这里便没了路,空间比上之前又开阔许多,足有两座大殿的高深,宛若一个巨大洞厅。
岩壁上的烛火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他站的位置位于空间的正中心,脚边是一个一丈见方的池子。
他蹲下身来,伸手在池子里搅了搅,连带着那红色液体抽出手来。
似有些嫌恶,他甩了甩手,那红色液体便滑落得干干净净。
“事情办得如何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间里,明明四周都是岩壁,不见一人,却有一个声音在回应着他。
“大人吩咐的事属下皆已办妥,现在便可开阵。”
那声音刚落,一侧的岩壁忽的闪烁着青光,接着便有一个人影从岩壁里钻了出来,正是那青衣男子。
红衣男子点了点头,沉声道:“那便开始吧。”
青衣得令,转身面向岩壁。
只见他双手一挥,四面岩壁突生裂纹,接着便开始一片一片脱落,没多久露出岩壁后的真容。
那后面藏着的原是另一个巨大空间,比之脚下,又大了数倍有余。
而里面藏着的却是一眼看不完全的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头,得有数百甚至上千!
“杀了吧。”
他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
青衣呆滞片刻,眉头微皱。
“大人可决定了?”
红衣淡淡道:“听命便是,若真有什么报应,这杀孽我一人承担便是。”
青衣目光一沉,终于还是咬牙应下。
他转身面向岩壁里林立的凡人,手一拂,身前的长剑便幻化成数百支指头粗细的长针。
他再结印,长针列成阵形,犹如密密麻麻的雨点,铺开在他们面前。
青衣手再一指,那长针便如雨下,迅疾如电,每一支都对准一颗人头,径直击去!
却在长针离头顶只余分毫距离之际,凭空出现一道剑阵,数百长剑的虚影齐出,一一对应,将那长针全部击断。
“原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差点错信了你的鬼话!”
长剑开道,花苡和涉月穿风而至,眨眼杀到跟前,照着那两个人影便是一劈。
青衣握回长剑,闪身上前迎击。
但毕竟出于慌乱,且有伤在身,花苡和涉月劈斩的力度又极大,于是三剑刚刚交锋,青衣就被撞击爆发的力量弹开了去,撞在地上,重伤不起。
涉月紧随而去,将他踩在脚下。
花苡落在红衣男子身前,手握栖谲,正面对峙。
“城主连漪,你原来也是炼尸人!我还道你是身不由己,误信青衣说辞,以为有恶人附身,借你之手杀人,却没曾想你也是个心狠手辣的,手下杀孽无数!
杀了他们,你又要做什么?填补被斩杀的尸体的空缺,继续完成大阵么?青衣说是镇压邪祟,可现在看来,那阵法必有问题!”
“你跟踪我?”
连漪双眼泛红,眼眶里血丝密布。他周身无端卷来烈烈寒风,袭向她身。
显是起了杀意。
“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我的大事,看来只有将你杀了,我的计划才能继续!”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我们之间有何仇怨,但若你执意坏我大事,不管你是正是邪,是何身份,今日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