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怎不肯饮忘忧泉？”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昏暗的空间里传递过来，在幽静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清晰。
那声音的主人是个满头白发却容貌稚嫩的少年，瞧着不过人间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嗓音却意外地沉稳有力。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颀长的身姿如青松般挺拔。他身披着鬼火般幽红的光芒，踏过白骨铺成的长廊，穿行在地底幽长阴冷的通道内。
“尊神可是不想忘却前尘？舍不得？”
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半丈之内。
她像是才注意到，缓缓转过身，黯淡的眼眸看着面前的少年，面无表情。目光好似穿过他的身体，看着一片虚空，涣散无光，没有聚焦。
“潋月尊神，还不肯忘却前尘么？”
少年微微蹙眉，似乎对她失神的模样有些意外。他低眸望了一眼她手中玉碗里澄澈的液体，目光沿着她的手转移到她的白衣上。
潋月，这个曾经主宰上三境，主宰第三十七重天，掌天命、行天惩、手握至上权力的尊神，这个曾是世间一切权力的终点，是万灵至上存在的人……
此时一袭素衣裹身，赤着双脚，站在冰冷白骨堆砌而成的洞窟里。
冷冽的风拂动她的轻衣，拂乱她的长发，粘着黏腻鲜血的发丝有几缕糊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的身上无意外地染满了鲜红的血迹，此时仍在流淌，顺着她白皙的手臂、纤细的小腿，沿着手掌、双足，滴落、渗透进地面干裂风化的枯骨里。
她的死状惨烈。
她被人掏空了心脏，他们当着她的面将其捏成碎末，而后召令数道玄铁锁链穿透她的身躯，将她肉身凌空架在云端。
他们在她囚禁之地就地搭建了一座刑台，至月圆夜，再射出无数长剑将她钉在刑架上。
他们将她禁锢，却不能将她杀死，于是将世间最恶毒的咒印加注在她身上，令她承受极致的痛苦。
她在风霜雨雪里屹立了千万年，咒印才终于一点点耗尽她的力量，粉碎她的神骨，令她油尽灯枯死在刑场上。
……
潋月脚边是一口幽深的井，盛放着幽蓝的光芒，有如深夜里的一个黑洞。
凡人死后入鬼域，神明死后则消散于天地间。眼前这口轮回井，通六道，去往生，饮忘忧泉，入轮回井，与凡人转世重生无异。
她像是想到什么，脑中突然狠狠刺痛了一瞬，眼中隐隐有了亮白的水光。
“是冥将我带来此处的对不对？是他求你给我一次机会？”
少年收起嘴角的笑意，深深望了井口一眼，而后一叹，微一点头。
“冥不希望你死。”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当即便有一道深蓝的光芒从他掌心闪过，而后光中凝出一颗圆形的珠子，落在他掌心。
那是一颗流光暗闪，只有指头大小的珠子。它曾拥有无上灵力，此时却已黯淡许多，几乎察觉不到生命气息。
“神明无魂无魄，死后归于混沌，不可转生。可冥非要你活。”
少年拉起潋月的一只手，让她手掌朝上摊开，将珠子放入她的掌心。
“在你被他们禁锢在刑台上受极刑之后，冥只身去闯神殿，却只捡回半条命。你昏迷时，他曾去看过你。他知道自己救不了你，于是来寻我，愿以生命为代价换你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等这一刻已千万年，冥……也已沉睡了千万年。”
“他要我活着，可他不在，我活又有什么意思？”
晶莹的液体落入手中的玉碗中，她用力握紧了那一只手，将那颗珠子紧紧攥在手心。
“冥没有死，他只是沉睡了。我与冥镇守幽冥界，自鸿蒙起便在此处接引亡魂，我们是命定的引渡者，不在轮回之中，没有生死一说。
沉睡前他曾言他会伴你万世，他一定会做到，或许某日机缘到了，他会重归世上罢。”
幽望着那颗珠子，那是与他在这洞窟里相伴万载的冥，此时他化为原身，静静躺着，何时苏醒仍未可知。
可也庆幸，他为了心中的追寻做了一回大胆的决定，此生该是无悔了。
他们这样的引渡者，生来没有自由，一世都是为了完成命定的使命，犹如傀儡。
如今他选择为自己活一次，他由衷为他高兴。
“从前我不懂世间的情感，只觉得为了另一个人夜不能寐很傻，傻透了，可现在我懂他了。我们这一生原本漫长而无趣，死守洞窟，万世孤寂。
若非那回你入幽冥带走犯事的恶徒，你临行前对他一笑，他也不会感受到自己身为一个生命该有的快乐，也不会去追逐自己的光。后来，我看见他脸上的笑，他是真的喜悦。”
幽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提及冥的往事，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些许。
“是我误了冥，他原可以无忧无虑，是我害了他。”
冰冷的水痕在脸上滑动，如她现在的心境一样。
冥也是她的光。
数万载，她掌管天下至上的权力，人人羡慕她的权势地位，可只有她知道，至尊的日子是孤独的。
她生来便是尊神，一世的使命便是维护天道，何尝不像一个傀儡？
人人都在心底算计，他们都想推翻她的统御，取而代之。
她护万灵，可万灵离心背德，终于将刀戈指向了她，以极尽恶劣的手段结果了她的生命。
如此可笑。
“冥，太傻。”
冥，曾不顾神兵阻拦闯入她的神殿，只为带她去看初开的桃花，他说这是神殿里看不见的世间最质朴的景色。
冥，曾悄悄珍藏那朵她抚过的桃花，后来被她发现了，他说那朵花因为她而具有特别的意义，它承载了他懵懂喜欢的初心。
冥，质朴纯真，一直像个天真的孩子，怀着最善良朴素的心思，从来没有恶念。
他带她感受这世间最纯真的喜欢，带给她第一次快乐，那是她为神的漫长时光里最精彩的一瞬，却足够回味余生，珍惜万载……
“饮下忘忧泉，入轮回井，唯有重生，才可以与他相聚。这是他的夙愿。”
潋月才回过神，点了点头，端起玉碗将里面清澈的液体饮尽。
忘忧泉无色无味，却最伤人心。
她放下玉碗的那一刻，一瞬间所有的画面都在眼前浮现，很清晰，却再也回不去。
她的眼睛一瞬间又朦胧了起来，她看了许久，直到将这一生与他相伴的时光都看尽。
她才终于狠了狠心放下过往。
重生，是为了更长久的相伴，这是冥的夙愿。
“愿来生不为神，无权力，无算计，只与冥筑一方小穴，相守至死。”
潋月缓缓靠近井旁，手里握着冥，握得很紧。
她纵身一跃跳入了井中，登时一片耀眼的蓝光吞没了整个空间。
她快速往下坠落，光芒越来越淡，最后深入无限幽暗之中。
她仍紧紧攥着那颗灵珠。
一直到她意识消散，淹没在那片浩瀚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