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无鱼之凶（7）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 天空蓝得像漂浮的海洋，看得久了，也许会困在天与海的迷思里, 恍惚嗅到带着咸味的海水气息，开始期待极高的天上掠过的灰点靠近过来，却不是自由翱翔的鹰雁, 而是跃出海面的鱼。
路潇以手遮住额头，仰面观察着天空, 十几秒后, 天边的灰点终于伴随着螺旋桨的机械声现出了形状, 直升机飞临景区上方时忽然降低了高度, 接着又很快拉升，蜻蜓点水似的留了一个信号, 而后径直飞往了古路尽头的山岭。
直升机开始在远方山顶上徘徊, 测绘图像实时传回到特设处, 高空俯瞰之下，很容易便找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在确定经纬坐标之后，直升机掉头返回了市区，与此同时, 路潇的手机上也收到了准确的方位信息。
出发多时的车队不久之后来到了元古村，载上路潇和冼云泽前往直升机确认的地点。
这次勘察的性质并非是考古挖掘, 事实上他们挖出的东西可能根本见不得光, 所以可以省去很多流程。百十号人按照事前的分配各就其位, 在疑似遗址的外围拉起了隔离带，接着用红线分区，一平米一平米地寻找线索, 那些早已被岁月潜藏的人工痕迹一点点被挖掘出来，详细标注到了地图上，复原出了古时火热繁忙的工程现场。
遗址位于山腰地带，直径约300米，地势下陷，处处可见的开凿痕迹令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均匀分布的木楔孔将此处分割成16x16的方块，恰好佐证了路潇之前在石膏碎片上看到的信息。他们将岩石样本的图片传给了地质学专家，经过辨认，遗址与整座山丘位于同一岩层，都属于超镁铁质岩石，约形成于27亿年前的太古代，当时的地球还是一片火海，作为生命种子的原核生物刚刚从沸腾的海洋中萌发，因此历来的古生物学家从未考虑过来这里挖掘化石。
石山上有一些因地质活动而形成的天然裂隙，其中一些裂隙出乎意料的深邃，遗址位置的岩层被平削去一块，裂隙便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岩层里的天然空洞竟然像极了巨兽的骨骼！从这里满地的岩石碎片和石膏碎片判断，当年的工人们便是通过这些裂隙向空洞灌入石膏，待石膏定型之后，再利用火烧水冷的方法打破岩石，取出其中的石膏模型，或许在此过程中石膏也有碎裂，但按照缺口重新拼接石膏碎块并不算难。他们每灌筑一层石膏模型就打碎一层岩石，如此循环往复，再把一层层的石膏模型连接起来，终于成功复制出了岩石内部孔洞的真实结构。
路潇正思考这些的时候，负责搜查遗址外围的人员跑了过来，他们在距离此处约200米的位置发现了一个被石头堵起来的洞口，如今正在清理。众人沿着一条人为开凿出的栈道来到了目标地点，这个洞口宽约两米，下有一条借地势打凿出的石梯，路潇叫其他人等在外面，自己拿了一支手电，带着冼云泽下入了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
这条通道非常平直，与水平面成40度夹角向上倾斜，通道两侧每隔10米便会出现两条相对的支路，而且越往前方，通道越细，支路出现的间距越短，来到通道萎缩至一米高的地方时，这条路终于因为塌方而无法深入。
此时路潇也意识到他们身处何方了，这里正是怪兽的脊椎，那些所谓支路，则是脊椎上的肋骨。
两个人掉头走向通道另一端，这一次路越走越宽，两侧的支路也跟着宽阔起来，其中一些支路被开辟成为房间。这边的墙面上出现了严重的焚烧痕迹，很可能是李珍失势后，张浪为了撇清与他的关系想要烧掉这里的一切，许多房间中的纸质典籍和物品因此损毁，好在这条通道深处地下，只能靠着几个天然气孔通风换气，陡然出现的大火还没有来得及销毁一切便因为氧气枯竭而熄灭，完整保留住了通道最深处的几间房间，而这里正是工程指挥者的居所。
路潇在残存的书卷上发现了张浪的私印，越加确信这处遗址便是她辛苦寻觅的骸骨出处。
这间房间的书架上陈列着历来挖掘出的骨骼模型复原图，中间最大最厚的那一张，则是张浪亲手绘制的骨骼完整图像，只有小心翼翼地摊开这张图，才能看懂张浪当年的复原思路。
地下的异兽体量实在太过巨大，如果想完整灌注成石膏模型，只怕要举国之力才能办到，所以张浪一开始仅仅灌注了几条骨骼，用以判断这只异兽的大小，并确认它呈现分形对称结构。而后他选取骨骼边缘的位置划分出了一个300米见方的采样点，提取出这一部分的骨骼模型，然后按照比例、按照分形对称结构补全了整个骨骸。这种方法节省了人工物力，但可能造成细节缺失以及结构不精准，可是以当年的施工条件，这已经算是最优解了。
路潇仔细阅览图纸时，冼云泽在墙角的一只木匣里找到了一些信函，正是李珍和张浪的往来书信，由此终于揭开了余鲸造船厂那张图纸的来龙去脉。
那年李珍受命前往南方州府巡视，船只路过江口之时，突然遭遇洪水，他所乘的大船被巨浪冲撞而破碎，站在船头阅览风光的李珍不慎失足落水，周遭随众来不及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卷入渺渺茫茫的大水里。当地官府得知消息后，立刻组织渔船出海寻找迷失的皇子，救援持续数日之久，寻到了一些落水者和尸体，但却始终没能发现李珍的人影。
跟随李珍出巡的一众人等被扣押入狱，等待问责，正当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奇迹发生了。
江口附近有一户渔民，这日早起准备生火做饭，一掀开院子里的水缸盖子，突然发现缸里蜷坐着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渔民连忙把人捞了出来，摇醒之后问他姓字名谁家在何处，那人只说自己叫李珍。渔民哪能不知道这个近日来满城风雨的名字，不管真假，立刻套上马车把他送至官府，经随众辨认过之后，竟都说这个水缸里长出来的人还真是李珍。
李珍酣睡一夜，清醒之后，终于说出了自己落水之后的遭遇。
当日他掉进水里后，仗着自己水性极佳拼命挣扎，这才没有被洪流卷进水底溺死。不知过了多久后，周遭的水流渐渐平息，他眺望四周，可是完全看不见陆地，放声呼喊，也只有水鸟啾啾地回应他。他便这样仰面漂浮至天黑，寒冷与饥饿消磨尽了全部力气，当他终于决定放弃希望的一刻，海面上忽然升起了大雾，海雾浓得像米汤一样，他甚至都看不到三尺外自己的脚。正在这时候，浓雾与黑夜之后亮起了斑斓的光，紧接着传来了歌声和乐声，一艘巨大的宝船荡开浓雾，船首悠悠驶过了他的身旁。
船上的人顺着船舷放下一匹红缎，他便拉着红缎爬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的雾气与海面上一样浓重，他手里拉着红缎，却看不见红缎另一端的人，向那人道谢也得不到回答，对方只用红缎牵引他往前走。他的心里越发疑惑，拽着红缎往前走快几步，可无论扯过多长的红缎，就是连对方的背影都看不到。
红色的缎带把他引入一间浴室，众多侍者为他沐浴更衣，尽管他努力瞪大了眼睛，却依然看不清咫尺浓雾后侍者的面容。他们为他准备的白袍如此贴身，仿佛是专门按照他的身材裁剪的一样，袍子上看不见丝线的经纬，也看不见针脚，轻得就像此刻围绕着他的云雾。一众侍者为他换好衣装后，再次隐没雾中消失不见了，他慌张走动时又踩到了那条红缎，于是再次拿起了这条红缎。
红缎拉着他穿过曲折萦回的船廊，走着走着，刚刚在海面上听到的乐曲声和欢笑声越来越近，当声音清晰到能听清人话的时候，他手里的红缎突然不动了。他站在原地等了等，片刻后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便是这一步迈进门槛后，无处不在的海雾突然消散，他眼前出现了一座恢弘无比的宴乐之所。
即便京城最华丽的宫殿也不能与之媲美，那些高高低低的翡翠台上堆叠着美味佳肴，深深浅浅的尊和鼎里盛放着美酒，无数衣着华丽的人聚集此处歌舞游戏，甚至没有人愿意分神看他一眼。他顺着红缎望去，发现另一端其实就系在门口墙上的一根珊瑚树枝上，他把手里这一端在手臂上缠了两圈，很快就捋到了尽头，这条刚才无论如何都扯不到完的红缎，其实从头到尾只有区区一丈长而已。
这里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意外获救的落水者，没人见过这条船的主人，他们有的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有的生活了几百年，船上的时间不会流失，也不受生死的管辖，对于他们来说，这条船就是一片没有生老病死的极乐之地。但据说只要解下珊瑚树上的红缎，将另一端抛进雾里，就能像来时一样离开这条船，只是离开的人不能再回来。
李珍在船上醉生梦死了七日七夜，最后一天夜里，他解开红缎抛进雾中，而后被那看不见的侍者引领着走下了船底，笙歌消弭，气息变得阴冷，走下船底这一段路仿佛是从盛夏走入了严冬，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森可怖，当李珍的胆量殆尽就要转身逃走时，他的脚踏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雾霭弥散，出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六面墙壁上结满冰花，连桌椅床榻也尽是寒冰凿出来的，吸一口气便叫人冷的牙齿打颤。此时冰洞里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手里牵着红缎的另一端，正笑着看向李珍。李珍感到无比惊骇，因为那人竟然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