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知命不忧(19)
阴曹地府一如他们离开时阴森凄冷, 依然石碑林立,却已经没有等待转世的灵魂了,如今这片绝望之境里, 只剩下了那条悬崖下的黑色沥青河。近百万已经被怨气侵蚀的亡灵汇聚为这条幽幽大河, 既供养着阎罗判官们不死不灭,也是阴曹地狱诸多神迹的力量源泉,它们是痛苦的容器,直到最后一丝灵气耗尽, 才有脱离苦海的一天。
路潇第二次来到那座寒气森森的悬崖边,站在她亲手斧凿出的断崖畔, 俯视着谷底长河里被波涛裹挟,被迫沉浮翻涌的白骨和怨灵。
她向后伸出手, 冼云泽便会意地倒持刀鞘,将刀把交到了她手里。这把无人能抽出的神秘长刀,此时竟如蛇吐信般轻松地滑出了刀鞘, 刀身像黑洞一样吸纳了所有的光,与其将之形容为黑色, 到不如说是虚无,那不是合上眼睛后看到的遮蔽了一切的黑暗,而是瞪大眼睛时, 无法被具象表达的视野之外的东西。
刀刃展露出来的时候, 空间好像突然被震慑住了,声与光一并衰微,大道与天命都开始收束,从此刻起,万物若趋向灭亡的,则走向灭亡, 若趋向希望的,则了无希望,这一刻便是花开到花谢的转折,是生长到衰老的中点,是一切故事不得不承接的尾章。
她把长刀竖直插在地上,食指轻轻压着刀把:“有灵众生要么活着,要么死去,好像生死是非此即彼的唯二选项,其实生死之外,还有别的选择。我给你们一个选择。”
早已经失去灵识的怨灵们根本无法理解她说的话,它们只跃跃欲试地接近着那柄插在地上的刀,无数细微的动作合流成强大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终于攀上了悬崖绝顶,正欲跌回深渊的浪梢里探出一只灰白的骷髅手,缺少指节的手努力伸长仅存的无名指,抢在被卷携回河流之前,勉强碰触到了刀身。
骷髅手瞬间分裂为无数微粒,与之相连的身体也紧接着瓦解,然后毁灭继续传递向那些勾连在一起的怨灵,顷刻间整面巨浪便已经灰飞烟灭,只剩沙尘般的微粒汇聚成千万条带,围绕着刀刃急速旋转,越转越细,好像被那把刀吸收了一样。但这还不是全部,滚滚江水从天尽头奔涌而来,沿着第一波巨浪的痕迹继续朝涯顶冲刺,仿佛天河倒流,争相把自己送向那把可以湮灭一切的刀。
奔向长刀的怨灵越多,长刀分裂怨灵的速度就越快,当速度快到谷底被汲起十几条水龙卷的时候,连无生命的石头都开始咕噜噜颤动,似乎也要移动向长刀所在的方向。不过局面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之前,承载近百万怨灵的大河就全部被分解消尽了,刚才还怒涛滚滚的谷底,此时徒留一层皲裂的黑色板块,大概是河流中日积月累的骷髅蝶磷粉。
怨灵们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们没有死亡,只是不再存在。
路潇深吸一口气,仿佛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花香。
她小的时候,老家宽敞的院子里种满了四季相续的鲜花,而这被高墙隔出的方寸天地,是她放肆游戏的乐园。不需要教导,她天生就知道墙里墙外是不一样的天地,一扇门分开两个世界,墙外是规则和秩序主导的宁静乐土,墙里则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奇迹场。
这把刀起先挂在秦叙异的房间,但从她能踩着椅子摸到刀鞘开始,这把刀就属于她了。她那时还太小,不理解贵重是何意,于是这把无价宝刀就沦为了孩子的玩具,被用来挖坑和打砸,偶尔还要充当秋千凳和跷跷板,直到七岁的时候,她试图在院子里点火烧掉刀鞘,验证下这把刀究竟是不是一把模型。当时秦叙异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一面哎呀呀地叫着这不太好吧,一面无动于衷地看热闹。
小路潇顶着浓烟烧了半天,呛得脸都黑了,可刀鞘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你看嘛,这根本就是模型!烧都烧不起来!”
“不是模型,里面有刀的,我没骗你。”
“我才不信呢!你每次都说没骗我!”
“这次是真的。”
“呸!你刚才骗我吃香皂的时候也这么说的!”
秦叙异想到小路潇刚才吐肥皂泡时的慌张模样,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小路潇气得拿起了架在火上的刀,直接朝他敲去,秦叙异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指夹住刀把,游刃有余地从她手里抽走了这把刀。
“看好。”
他说完这两个字,把刀往上一抛,长刀在空中翻了半圈,掉了个个落回他的掌心。他竖握着刀鞘,用力将刀把插进了木炭里,刹那间火星四溅,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向上一抬,只见这把路潇几年都不曾抽出的刀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露出了半寸真容,而锋刃出鞘的一霎,无论熊熊烈火还是飞溅的火星,竟然都争相退回半寸刀刃里,像是被那把刀吞噬了一样。当小路潇惊讶于眼前所见,想要更清晰地观察刀锋的模样时,秦叙异却突然松开了手,刀鞘急速回落,收敛起了惊鸿一瞥的锋芒。
秦叙异扑了扑手,露出功成名就的得意表情,仿佛在等着小路潇赞美自己。
小路潇完全不在意摆着姿势等喝彩声的秦叙异,她手脚并用,对着这把刀连挠带咬,之后一连尝试了几个月,却都不能重复出秦叙异的成功。再然后是一年,三年,五年,漫长的时间终于将耐力耗尽,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拔出这把刀,传奇的兵器被送进了杂货堆,后来又给一张坡脚桌兼职了几年桌子腿,等路潇大学时代回到蓝城,这把刀已经沦为月季树的撑杆。
高考结束的那天,路潇背着行李回了蓝城老家。
巷子深处,玉兰花锦簇翻出街道的那面花墙,一定就是她的家了。
夏日正午的宅子并不寂寞,整条街的小孩子都在院子里扎堆,秦叙异坐在玉兰花树下的折叠梯顶端,用园艺剪修剪着高处挂住电线的花枝,每每有洁白的花苞掉下来,马上就会被下面的孩子哄抢一空,但凡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哪朵花开得好看,他就从善如流地帮着剪掉哪朵花,完全不管这样下去会不会把花树修坏。他的真实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光看外表,不会有人将他和耄耋老人联系在一起,深厚修为带来的神采抵御住了岁月,赋予他一身仙风道骨。
秦叙异看见路潇来了,便放下园艺剪,号令孩子们回家写作业,想到作业,小人儿们立刻开心不动了,只得悻悻散去。
路潇懒散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目送孩子们鱼贯离开,然后用脚尖勾上了门。
烈日穿过树荫,撒下一地琥珀似得光斑,暖风簌簌吹动枝叶,满地琥珀无声滚动起来。
她双手插兜,踱步来到玉兰树下,咂着舌说:“啧啧,这棵树都让你剪成秃子了。”
秦叙异用园艺剪指了指树冠上方:“要是你小时候没给它浇可乐,它现在都该有那么高了。”
“我那是请它喝饮料好吧?”
一瓣玉兰花瓣飘摇坠下,刚好落在路潇的肩膀上。
“它打你呢!”秦叙异笑弯了眼睛,接着说,“我把你的枕头拿到屋顶晒了,一会儿记得收回来。”
秦叙异向她伸出手,可惜两人隔得有些远,只差着几厘米却碰不到。路潇见状往前走了半步,微微倾身低下头,用发顶蹭了蹭秦叙异从高处垂下的手心,然后再次站直了身体,颀长的身姿像竹子一样挺拔。
她四顾一番,打算帮着整理下院子,不过整洁的环境没给她插手的余地。这时她看见了那把支撑月季的刀,便顺手握住了刀把,结果依然和过去十年一样,她还是没能拔出这把刀。
“你先要知道这把刀的用处和名字,然后才能使用它。”
路潇瞬间警惕起来:“你又打算编什么故事诓我?”
秦叙异并不在乎她的质疑,一面继续修剪着花枝,一面平和地解释:“人活一世,生死就好像花开花落。这花呢,有时开的好,有时开的不好,有时可能被人摘走,有时可能嫁接了别的花,但不管怎么说,花开必然有花落,如同人的一生可能遭遇种种离奇命运,最终都会迎来死亡。众生的灵魂则像花树,在花开花谢中生长,记载着一季季花的故事,最终枯萎死去,化作腐木枯枝滋养花坛里别的花草。众生之间的杀戮就仿佛摘花,于花树来讲,这当然是种恶行,但灾祸也仅止于一季花期。有些身负异术的人,或许可以斩草除根,那样对花树来讲,算得上恐怖至极了。不过此二者还在自然现象的范畴里,本就是花树要经历的命运,世间一切的兵器,不管什么刀,最厉害也只能达成这两种效果。”
秦叙异跳下梯、子,来到路潇身边,从捆绑月季的细线里解出了那把刀。
“这把刀和它们完全不一样,它是这样的——”
他说着举刀朝这支月季斜劈下去,打烂了手指粗的花轴,路潇这才发现这颗瘦弱的月季根系已经被蚜虫蛀空了。秦叙异连根拔除已经坏掉的月季,扔进了院门口的垃圾桶,然后拎起衣襟,毫不在乎地用衣服擦干净了在土里当了五年花架的刀鞘。
“被这把刀斩杀的事物,无法遁入轮回,它们身上背负的灵气将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世界本由灵气构成,灵气耗竭之日,世界也将寂灭。所以这把刀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做打架杀人那样无趣的事,它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收割者。”
秦叙异把擦干净的刀扔回给路潇,路潇伸手接住。
“长劫修苦行,为解众生缚【1】,这把刀的名字,叫做长劫。”
“明明是把无情的刀,哪来的长劫和苦行,湮灭世界更不算替众生解脱轮回束缚,这个名字起的不好。”
“小东西,长劫修苦行,说的是持刀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1】大藏经 · 破魔品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