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滴答——”
水落在了傅裴英的眼睑上,冰冷且凉,他艰难地想抬手揉揉眼睛,不料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那是他这些日子常常受的酷刑。
溺水感。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靠坐在墙壁边的,水面漫过胸口,而心腔处被一块有着脂粉香的红布包扎,暂时性止了血。
只见沈忘悦站在他身边,红袍撕了一块,脸色铁青,鬓角流有一抹薄汗,一张脸上粉嫩嫩的,断断续续喘着粗气,显然是累过。
他心头一万个念头闪过,撕裂的伤口带给他一丝意想不到的快乐。
月牙儿救了他,还真是意外,以为这回当真是要死。他咬着唇,艰难地憋住笑意。
“刀偏了一寸,要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沈忘悦气息沉重,语调依然冷地要命,看向他的眼神中有想杀却不能杀的烦躁。
傅裴英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小心扯到了伤,“嘶——”
沈忘悦用异样地眼神望着他。
此人有病。
牢门从外面被锁死,况且极沉,他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而那个小厮是个训练有素的死士,没吐露半分信息。
他猜测,这人绝不是摘星阁的人。
只是,为什么要杀傅裴英?他想来想去,没想出个说得通的理由。
若仅仅是牢门被锁,他至少还能等吴果儿,可他没想到,刚要为傅裴英止血,外面居然有人开了水闸,这是铁了心要置他们于死地。不过,那人千算万算,没算到出水口堵死了,要不然,不用等傅裴英醒来,他俩已经成了尸体。
“别笑了,过来帮忙。”他命令道。
傅裴英先前的话他很在意,只是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以现在的水流速度,他恐怕是撑不到果儿前来。
他只能另寻办法。
“月牙儿有法子?”傅裴英立刻收了笑,他再脑抽也不至于认不清状况。
沈忘悦点点头,艰难地在水中行走,体温已经全数被水给带走了,他浑身冷冰冰的,只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死。
他走到出水口处,“托我上去。”
“托?怎么托?”傅裴英问。
沈忘悦咬牙切齿,“抱着我的腿!我得把让出水口彻底打开!地面的排水有一个缺陷,当室内灌满水,暗扣会有松动,这时候能便将排水口打开,我们可以顺着地下暗河游出去,只不过我的力气不够,开启排水,还得要你来。”
灌满水后,水下压力极大,没有超乎寻常人的力气,是根本不可能打开的,而傅裴英恰好就不是那个寻常人。这人曾拿着一张千斤弓,在千里之外射穿一块巨石,或许正因为此,他才能在青灯卫内服众。
“你在等什么!”沈忘悦见他没动,几乎是要动怒。
傅裴英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这才躬下身,两手环住沈忘悦的腿,往上轻而易举地就抬了起来。
轻,还很软。
体温穿透衣袍向他传递了过来,他的心突然砰砰直跳,几乎是要越出心腔,这本就几乎着伤的心脏显然承受着它不应该承受的跃动。
血差点没止住。
“准备好了吗?”
沈忘悦扣住出水口的机关,一旦打开,整个水牢会以极快的速度被灌满,到时候,他们必须立刻来到排水口,用最快的速度将其打开,留给他们的时间不算多,这其中还要算上游出去的时间——他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出去,并且就在吴果儿的卧房附近,只是他憋气的时间不算太长,他怕自己游不出去。
想到这,他提前把位置告诉了傅裴英。
“开吧,月牙儿。”傅裴英坚定的嗓音中有似不易察觉的微颤。
沈忘悦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出水口彻底打开。水流简直像泄洪似的疯狂往下灌,他们瞬间就被淹没在了水下。
他憋着气,往排水口的方向指了指。
这排水口不过一人宽,傅裴英受了伤,力气不比以往,他抓住把手,先是尝试了一下,没能打开。
沈忘悦急出一身冷汗,他本就体弱,如今泡在水里,几乎是拼尽求生欲望才得以保持清醒的,可这样下去,他还能坚持多久?
傅裴英再次握紧了把手,突然间整只手臂像被青蛇爬满,青筋暴起,几乎是要炸开,他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就连刚刚止血的伤也崩裂了,周围一大片都被他的血染成了红色。
排水口终于松动了一下,傅裴英再次用力,下一秒,强大的吸力差点直接将他吸下去。他拽住沈忘悦的手,那只手冷地像具尸体,没有丝毫温度。
来不及多想,他只能把沈忘悦向里按去,紧接着才跟了上来。
冷。
沈忘悦机械般划动手臂。
他突然间后悔了,或许应该选择最保险的办法,先在水牢里等着,期盼吴果儿可以察觉到异样,可是,这样一来,他说不定也会被冻死,就算是之后再用这个办法,他也会因为脱力而无法游出。
他是个文人啊,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就算是当过状元,当了花魁,他也是个身娇体软的,他永远没办法拥有傅裴英那样强健的体魄和顽强的生命力,当窒息感再一次充斥他的脑海,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不想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还没离开噶戈尔,还没找到父亲,还没洗脱污名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
他什么都还没做,连第一部都还没迈出去,只是苦苦苟活了五年性命,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好不甘心。
他的四肢开始脱力,身子开始沉下水底,忽然间,一股热气将他包裹住了,恍惚中,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屋里烧着银碳,暖烘烘的,母亲在他的被窝里放了暖暖的汤婆子,姐姐站在一旁嘲笑他娇气,父亲扒着门,问母亲怎么还不回房。
“咱们悦儿啊,今后肯定是个状元郎。”母亲脸颊镀上了一层光,温柔地揉着他的头发。
“还状元郎呢,哪有隔三差五生病的状元郎?”姐姐冲他使鬼脸。
母亲……姐姐……别离开我……
悦儿……悦儿想家了……
下一刻,状元服上一阵火光燃起,将一切都烧毁了,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玄都上空久久盘旋,火光中透出傅裴英沾血的侧脸,狰狞地像只罗刹鬼。
沈悦,你父亲勾结叛军,谋害太子,该诛九族!
不……不!
我父亲没有,我父亲一生清正廉洁,克己奉公,是忠臣!
傅裴英,你杀忠臣家眷,该千刀万剐!
“月牙儿!”
“月牙儿你醒醒!”
一大口空气突然灌进胸腔,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傅裴英那张脸像是放大了般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举起拳头一拳挥了上去。
“傅裴英!你怎么不去死!”
傅裴英摔到在一边,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被打了,居然露出一丝喜极望外般的笑容,“月牙儿你醒了?”
吴果儿从远处神色慌张地冲了过来,“我的天,我的天啊,公子你没事吧!”
沈忘悦的眼睛通红,他张了张嘴,四周环顾一圈,慢慢地恢复了神志,看到傅裴英,他不知心中是何感受,只是痛地要命,嘴唇就止不住地颤抖,不受控制般抱头痛哭起来。
“月牙儿……”
他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哆嗦,傅裴英也懒得管那么多了,一把抱住他,“月牙儿,好了,好了,我们出来了。”
“傅裴英……你怎么,怎么不去死啊……”沈忘悦声嘶力竭地喊道,他的手一拳拳砸在傅裴英的胸口上,却只是软绵绵地,把傅裴英的心给砸乱了。
傅裴英将他打横抱起来,宠溺般轻哄道:“好,等一切结束,我把命偿给你。”
吴果儿不知所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去你房里,让他先暖暖身子。”傅裴英沉声道,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吴果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到前面,结结巴巴道:“这、这边。”
有人要杀他们,沈忘悦的房间暂时便不安全了。沈忘悦被放在吴果儿的床上,此时闭着眼,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屋子里烧着炭,他的身子在被窝里捂了很久,总算是捂热了。
吴果儿端着碗姜汤走了进来。
“睡着了?”
傅裴英点点头,他一直握着沈忘悦的手,或者说,沈忘悦从一开始就抓着他没放,只要他试图松开,那好看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也不知道,在那个人的梦中,此时此刻是握着谁。
傅裴英神思游离。
“你们……”吴果儿把姜汤放在桌上,突然严肃道:“四不像,要不你跑吧,等公子醒来,他是要杀你的。”
“我的命是他的。”傅裴英道。
吴果儿一愣,没说出话来。
从五年前开始,这条命就不是他自己的了,到时候,一定是要赔给月牙儿的,他这么想着。
吴果儿却想不明白,“你如今这么说有什么用?为什么当时不……”
“天子脚下,有几个人的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过身不由己罢了。”傅裴英苦笑一声,“那天若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沈家……逃不掉的。”
至少,他还能保下月牙儿。
吴果儿还是不明白。
他从记事起就在噶戈尔了,噶戈尔人生的子女,一出生便身带诅咒。柳妩姑姑说他母亲难产死了,是柳妩一手把他带大的。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从来都不知道。
噶戈尔虽魑魅横行,可他在柳妩的羽翼下长大,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所以他不明白,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吴果儿看着傅裴英的身体,那上面简直伤痕密布,都快看不出个人样了。要搁旁人,早瘫在床上无法动弹了,看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你是身不由己,可公子捡回一条命也不容易,当年逃来噶戈尔,还差点被你派的两个人杀了,也就是他命大。”
“你说什么?”傅裴英突然间转过头,“什么两个人?”
吴果儿以为他装疯卖傻,“就是你派来追杀他的人,都追到噶戈尔来了。”
傅裴英摇摇头,将沈忘悦的手握紧了,“我是派了人,不过派的都是自己人,从京郊一路护送他到了潼雁关便撤回来了,怎么可能追到噶戈尔!”
他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那两个人呢!”
吴果儿见他不像是在说谎,便如实告知,“死了,进了噶戈尔,没接受诅咒,自然就死了。不是你派的人,那会是谁?”
“死了……死了便好。”傅裴英松了口气,还能是谁,必定是皇帝不放心他,暗地里派的人。这些年皇帝没有继续追查,想必是也没有沈忘悦的消息,只不过……那皇帝老儿必定是不放心这么一个‘叛贼余孽’,肯定是要赶尽杀绝的。
所以……派他来西北当这个监军,究竟是单纯要责罚他,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另有打算?
他按了按眉心,眼下只要噶戈尔仍旧是被诅咒之地,沈忘悦便是安全的,这件事可以先按下不管。
“我的东西,可替我拿来了吗?”
吴果儿赶紧跑到一边,拿出个箱子来。进地牢前,沈忘悦命人把傅裴英的东西全扒下来了。
“都在这儿了,你看看。”
傅裴英点了点箱子里的东西,面上有一个白瓷骨哨,他单手把它戴在了脖子上,而后又在里面翻找起来,不一会,他的脸色便变得不好看了。
“药不见了。”
“药?什么药?我刚从公子房里拿来的,我可没动过啊!”吴果儿举起双手紧张道。
傅裴英又把东西全给倒出来,衣服、钱袋、骨哨一应具在,却发现怎么找都没找到那枚藏在衣服里的红色药丸,没有那个东西,再过几个时辰他就会死在噶戈尔内。
傅裴英攥紧了拳头,心里一阵不安感传来,“有人进过月牙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