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回
秦王府里,送走了文从翰,谢霄站在王府门庭前许久,怔怔地望着街前的小商贩与来往的马车、百姓出神。
金陵乃是龙兴之地,乃是整个大瑨除了帝京之外最繁华之处。
秦王府就坐落在金陵最核心、最繁华的街巷中,虽然本朝待藩王条例管制严苛,不能领兵权实职,本地税收等等更是与王府无关,几乎可以说是放逐流放出来的,但到底是一品王爵,在地方上风头无人能掩,王府宅邸自然本该坐落于最好的地段中。
秦王府至谢霄的父亲已传了三代,本应泯灭于宗室,归于平常闲散,不过谢霄的祖父入京时立下过救驾之功,先帝再度恩赐亲王爵,允准三代之内不必降等袭爵。
所以若是谢霄承爵,也该是亲王。
日光下镀金的“敕造秦王府”五字光辉熠熠,在王妃派人来传时,谢霄转身间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扯了扯嘴角,眼神冰冷,又似乎野心勃勃,是一锅滚烫的热油,只要落入一丁点的火星,就会燃成烈火,卷席燃烧一切。
一夜的梦并未影响他的精神,他似乎在梦里活了一个人的半一辈子,或许也没有那么长,只是短暂的八年,经历过悲欢离合,仿佛也是一生了。
而在那短暂“一生”中,因为小人的算计,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们又错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今生,定不会如此了。
即便只是一场梦,连续做了半个月,他此时无比地相信,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或许冥冥之间,佛祖垂怜,允他弥补遗憾。
那日在方家所言自然只是缓兵之计,他若是当日便说以正妃之仪迎娶文氏女,只怕方家会在羞愤交加之下不择手段。但他看重的姑娘、想要厮守一生的人,自然只能从秦王府的正门,与他一起牵着喜绸,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秦王妃仍然居住在王府的正院,但正院也早已落寞冷清,尚不及赵次妃所居偏院的万分之一。
王妃并不因这样的冷清而自怨自艾,常年礼佛,她身上都沾染上淡淡的檀香,素不离手的佛珠和倒背如流的经文,每每念诵礼佛,不知是为谁祈福。
谢霄在这院落里长到八岁,赵次妃寻由头将他迁到了前院,然后他才知道,他是在王妃多么严密的保护下,才平安地长到了八岁。
因此,虽然王妃素性清冷,他们的母子之情,也并未因此产生隔阂。
谢霄先向王妃请了安,王妃半晌没有言语,只捻着念珠闭目无声喃喃地念诵着佛经,嬷嬷奉了茶来,谢霄端着也迟迟未动。
良久,王妃终于睁开眼,指尖轻轻一点手边的白瓷素色盖碗,嬷嬷忙上前添了热茶,王妃捧在手上,轻声道:“不尝尝吗?去岁的大红袍滋味很是不错。”
谢霄道:“儿心不静,怕糟蹋了母妃的好茶。”
“那便罢了。”王妃并未强求,只是问:“那话,你与文家人说了?”
“是。”谢霄镇静地道,即便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许出去的承诺有多么惊世骇俗。
“若得文氏长女,则此生不纳二色、不娶正妃。继王位后,请封次妃,府中一切中馈事务,由令妹掌管,秦王府邸、王位尊荣、一切产业,她与我共享。爱其,如吾半身。”
这句话半真半假,情意是真,不纳二色、无异腹子皆是真,但不娶正妃、请封次妃是假。
若是不娶正妃,他谢霄哪来的媳妇?而朝廷也万万不允一女同时身担一位王爷正、次二妃之位的,届时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如今不把真情都倒给文从翰,是怕把这位行事素来谨慎的前同窗、他心里的大舅子给吓跑了,到时候媳妇丢了,哭都没处哭去。
谢霄心中暗自腹诽,王妃已收回了目光,没有多言语,淡淡道:“也罢。旁的是你不要管了,等着娶媳妇吧。”
谢霄惊呼:“母妃!”
“他终究是你的父亲。”王妃徐徐道:“却不是我的父亲。我不是讲究夫为妻纲的寻常女子,你该知道的。”
谢霄忙起身垂首站在室内,“儿万不敢对母亲怀有责怪之心。”
王妃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仍是淡淡:“我的话,你不必揣测。前些日子,你到菩弱寺去了?”
“是。”谢霄忽然想到,他到菩弱寺的第二日,是初一,按例,每月初一,他母妃会到寺中进香。
而为他解迷障的那位大师,与他母妃是至交。
没等谢霄深思,王妃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极轻,又似是警告:“不要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揣度出家人。你与文氏女如何,是你们的缘法,我不管。但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我生你一场,就不会容人算计你。无论你是从何处得知的,不要管了,不要让他和赵氏,脏了你的手。方家……随你吧。”
谢霄一礼:“儿多谢母亲。”
“母子之间,不必言谢。”王妃言罢,缓缓闭上眼,又拾起木鱼,谢霄便行礼告退了。
半日后,嬷嬷来禀:“主子,小主子去了。”
“他长大了,昨日他来见我,我便想,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孩子长大了好多。”王妃眸光明暗不定,又轻轻将木鱼放下。
木鱼落在炕桌上的一瞬间,王妃眸光锐利,眸中寒光凛凛,宛如刀剑利刃出鞘。但也只是转瞬之间,王妃闭上眼,敛去眸中所有神色,“‘世间空苦,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夫妻一场,他虽然与赵氏联手算计我儿,我却还要看在多年情分上,送他解脱。阿弥陀佛。”
嬷嬷神情镇定,仿佛王妃说的不是送当朝亲王、一府之主上黄泉路,又把自己说成施恩送解脱之人。
“主子慈悲。”她双手交叉,头微垂着,屈膝一礼。
文府中,听了文从翰转达的言语,文夫人面露惊疑,良久,道:“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说吧。咱们家,可有什么值得世子如此撇下身段谋算的吗?”
文从翰道:“儿亦无法想到,还是待父亲归来吧。”
天知道他已经想到文家是不是藏了什么能够颠覆江山的了不得的东西。
不能怪他,书院中每日不过读书、习武,修习六艺之余,同寝的那位会业余写些话本子,他跟着听了不少,此时难免多想。
文澜心将帕子拧得皱巴巴的,心里七上不下地不放心——都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这可不是一般的反常啊。
而且……她们姐妹几乎日日都在一起,偶尔出府也是同进同出,蕙心若是与秦王世子有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
就是什么都没有,才叫人担心。
反而是蕙心,出奇的镇定,静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不知想着些什么。
再回过神来时,文从翰已经不在这里了,文夫人温热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声音很温柔:“一切有你父亲与我呢,你不必操心太多。”
蕙心微怔,旋即点了点头:“女儿省得了。”
乐顺斋中,蕙心、澜心被叫走了,未心还留在这儿,锦心命人搬了两把躺椅到后院小亭中。
今年二月的天阴晴不定的,没一会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锦心平日对自己的身体十分爱惜,但偶尔放纵的时候又任性得出奇,固执地不愿走开,要在这边吹风赏雨。
未心无奈地一笑,倒是习惯了,没等开口说些什么,便见上个月被妹妹从外头领回来的那个丫头冒着雨快步往前走,没一会捧着厚实的软毡回来,脚步很快很急,然后手上的动作麻利又迅速地用软毡将小不点包得严严实实。
绣巧正与几个婢女放下小亭周围卷着的竹帘,只留下供二人赏景的一角空档,此时见状,不由笑了,稍后拉着婄云走到一旁,道:“放下竹帘多少挡住风,再添一件披风就是了,包得太厚实,姑娘觉着不舒服,会闹脾气的。”
婄云这才恍然——此时的主子病得并没有那时那样严重,乃至于受一点风就会发病。
如今的主子……身体虽然弱,也是久病缠身,却并不至于十分的孱弱。
于是她微微放下心,对着绣巧露出笑:“多谢姐姐提醒。”
绣巧微微一笑,拍了拍婄云身上的雨珠儿,叮嘱:“进去后头小茶房里烘烘吧,那里时时点着炉子,是很热乎的。”
说话间,锦心又在唤婄云,婄云走过去一看,却见锦心递来一盏热茶:“暖暖吧,到茶房里烘烘去,下次不必如此着急。”
婄云微怔,又忙谢恩,捧着茶半晌没舍得喝,直到坐在茶房的小炉子边烤火时,才觉着脸上微有些不对,抬手一抹,满面泪痕。
亭子里,未心笑对锦心道:“你对那丫头倒是有耐心得很。”
锦心素日待底下人也宽和,也会和小丫头说笑,但却是建立在她们顺从、不会自作主张的基础上,其余地方上规矩甚严,甚至未心隐隐觉着,锦心素日的讲究,比大家出身的文夫人还要多上许多。
方才那丫头那样的行为,遍数锦心身边,也只有绣巧和卢妈妈敢做、不怕做。
锦心摩挲着身上的软毡,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看她好看,耐心自然多些。”
其实莫名地,在内心深处,她待婄云总是有十二分的信任与耐心,一如待绣巧一般。
未心却不知真像,笑出声来——那也确实是锦心能做出的事。
有时严苛规矩,有时又潇洒恣意。
她打小就觉着,她这小妹妹不像平常稚子——她舅舅家的表弟妹她也是见过的,比锦心幼稚多了,放肆起来,也不是锦心这般让人舒心的、仿佛不论何时都心中有底的恣肆,而是真的不知事的跳脱,惹人厌烦。
如是想着,未心轻轻叹了口气。
锦心眨眨眼:“三姐你怎么了?”
“我是想,我此生,怕是做不得个慈母了。”被梅姨娘按照自己偶像一代才女李清照的标准培养,又在遗传的强大力量下长成个外表清冷儒雅,内心活跃跳脱的奇女子的未心望天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