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晚宜不才,实乃不敢当,万不敢僭越礼制冒犯公主。”
大公主听完她的话,以手掩唇,低低地笑起来,“平阳妃谦虚了,这么个聪慧兰心的妙人,怨不得秦绛护你护得紧。秦将军的眼神,方才就担心得不得了。”
三公主特地对着大公主说:“妹妹也瞧着这两人登对,才成亲没多久,感情就如此的深厚,要不说月老的缘分就是玄妙呢!”
大公主藏在广袖之下的手,骨节弯曲,死死地攥住衣角。
众人皆知她大公主成亲多年,夫妻不和,是大公主一直以来的一颗哽住心头的刺,大家谁都不敢当面议论。
三公主不仅不避讳,还有意无意地对着大公主说出这番话。
大公主没有说话,移开目光,自顾自地往酒杯里倒酒。
“呀,姐姐,大驸马呢?今日母皇宴请群臣,大驸马怎么不在?”
大公主冷眼看她,那轻蔑的高傲模样像极了女皇,她说:“你这么关心别人的夫君作甚?是三驸马不够满足你么?”
大公主气得直想翻白眼,大驸马向来都不愿意跟她待在一起,两人不仅在外边,就在同一个府里生活也表现得宛如陌生人一般。
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三公主却乐此不疲地借此故意嘲讽她。
大公主不想搭理她,扭头喝下一杯酒,喉咙处传来火辣辣的感觉,才消去了些许怒气。
女皇看到宴会上二驸马和三驸马都在,对大驸马擅自离席的行为略有不满,问:“姝宁,大驸马人呢?”
大公主只好胡乱编了个谎话,道:“母皇,方才户部送来一份紧急公文,荣衫处理完便回来了。”
女皇对这位大女儿素来是个偏宠的,自然就把她的话信以为真,说:“大驸马向来是个勤于政务的,你以后多劝劝他,身体要紧,莫要累垮了身子。”
“母皇放心,等他回来,女儿一定劝他。”
宴会继续热闹着,大公主暗中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去,多带些人手,务必把大驸马找来。”
吩咐完这一切,大公主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看着面前的歌舞提不起半点兴趣,只一昧地喝着闷酒。
同样魂不守舍的还有温晚宜,就连秦绛坐在她旁边,瞥见她不安的神色。
秦绛凑过脑袋,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了?”
正在出神的温晚宜被秦绛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身形微微一颤,她慌张地掩盖住自己的情绪,道:“大帅,我想出去一下。”
秦绛忽地变了眼神,目光像是在审视犯人一样严苛落在温晚宜的身上。
温晚宜被她盯得脊背发凉,正要开口收回那句话,便听秦绛说:“快些回来,不要乱跑。”
“不要在外边待太久,带着春桃他们,不要让他们离开你,尽快回来。”
秦绛讲话的语气很严肃,一连着重强调了好几遍。
温晚宜轻轻点头代替自己的回答。
秦绛见她全数听进去了,松开她,说:“去吧。”
温晚宜极快地从偏门走到后院,春桃跟在她身后穿过一道道游廊,眼瞧着距离宴会越来越远,她问:“夫人,您是要去哪里呀?”
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游廊中昏黄的灯光。
温晚宜环视周围,立在檐下,开口道:“春桃,我要去如厕,你在这里等着。”
春桃应了一声,便老实地待在原地。
温晚宜眼见这春桃被她远远甩在身后,捂着心口强行镇住心神,心道:怎么会这么巧?难道真的是他?
祭祖时候遇到的一闪而过身影,温晚宜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刚刚在宴会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温晚宜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她本以为他早已经在大晋攻国的那一天没了性命,那个模糊的身影却是将她灰暗一片的希望重新点燃。
她一边害怕着一边惊喜着,总是害怕那个身影只是她的错觉,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循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她穿过交错纵横的游廊,仍旧是不见一人。
抱着那点微渺的希望,她提起裙摆奋力地跑动,腰间佩饰叮叮作响,在黑暗中发出几声哀怨寂寥。
“不会的,我不会认错的,一定是他!”
不过多久,温晚宜也不知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她拿着袖子擦拭额头的汗,大口喘着粗气。
一个人都找不到,眼眸中没有一丝光泽,她近乎绝望地看向眼前的黑暗,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如死灰的内心,连最后一束光都渐渐地熄灭。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一遍遍地质问自己,明明那个人就在眼前了,为什么会找不到?为什么老天这么可笑,偏偏让他们错过?
她很想哭,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是感到周遭黑暗如同坠入深渊一般将她吞噬,连四肢也渐渐地僵硬。
倏尔她弯下腰,控制不住地猛烈干呕起来。吐了一阵,她勉强扶着柱子站起来,身体才好受了些。
她倚着柱子,还没有站定,便听到脚步声在面前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灯火摇曳之中,一袭水墨罗衣映入眼帘,温晚宜尚未回神,耳畔响起一道清冷似雪的嗓音,“姑娘可是在此处迷路了?”
“嗯。”
温晚宜不知道他是谁,但看他这身装束,想必也是朝中的某位权贵。
男子见温晚宜稍显无措,便主动拉开了距离。
“姑娘不必害怕,我也是刚刚经过这里,看到姑娘一个人站在这里踟蹰不前,想必姑娘是迷路了。”
男子怕她误会,还是要解释一番。
“公子知道出去的路?”
“嗯,知道。”
“那就烦请公子在前方带路,在下感激不尽。”
“姑娘言重了,我也是顺道要走回去,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一前一后,温晚宜垂眸,不经意瞥见男子手里一卷文章,问:“公子是做学问的?”
男子依旧在前边走着,“这文章不是在下写的,是在下的一位同窗不知从何处摘抄下来的。”
“公子,不知这文章能否借我一看?”
男子丝毫不犹豫,把文章递给温晚宜。
温晚宜略略一扫,便能脱口而出这其中的句子。
男子有几分吃惊,道:“姑娘之前见过这篇文章?”
温晚宜笑道:“不曾,只是觉得这份文章构思巧妙,读起来觉得妙哉。”
男子又问:“姑娘有何高见?”
温晚宜道:“这篇文章乍一看满纸粗心浮气,旁人见了定要以为做文章者不进学,但是要是细细多读,便能发觉其中深刻含义,字字珠玑,一笔一画都是心血。”
男子放缓脚步,赞许地点头,不觉侧过耳朵继续听着。
温晚宜叹气道:“可惜大多人读了一遍便因为自身眼界不足丢掉这篇文章,以为是文章不好,实则是自身的学识欠缺,埋没了如此人才。”
“我与姑娘所见略同,这篇文章波澜老成,沈博绝丽,一破现下盛行浮夸文风,实乃不可多得。只不过作者不可查其人,可惜可惜。”
男子对眼前的女子忽然好奇起来,便又问了一些学问,竟发现两人颇为投机。
两人一路走一边交谈,不知不觉走了到头。
男子见两人将要分开,告别道:“今日与姑娘交谈,在下收获甚多,多谢姑娘不吝赐教。”
温晚宜浅浅一笑,以礼回他,“公子谬赞了,一得之言,不足之处还请公子包涵。”
两人别后,温晚宜发现宴会早早地就结束了。歌舞声、觥筹交错声归于平静,守卫也被撤下,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温晚宜抬脚迈过门槛,屋内灯火通明,晃得刺眼,温晚宜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似乎远处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温晚宜以为所有人都离开了,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
秦绛正襟危坐高堂之上,一把尚未入鞘的利剑静静躺在左手边,剑刃挂血。
她慢慢移动目光,眼眸阴沉,冷冷地看向温晚宜。指尖轻轻点在桌面,她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我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去哪里了?”
每个字落在地上,都在殿宇之中激起层层回声。
温晚宜沉默着。
“两个时辰之前,七个刺客暗中潜入,女皇险些遇刺。”
“我嘱咐过你不要乱跑,你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吗?”
“女皇遇刺,所有的不在场的人都有可能会是幕后凶手,你这个时候跑出去,难道还嫌麻烦不够大吗?”
温晚宜松开咬住的下唇,艰难道:“我不是。”
秦绛深吸一口气,压着满腔怒意,问:“你甩掉春桃,究竟去做了什么?”
温晚宜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秦绛像是压抑到了极点,提高声量,厉声道:“你背着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她执拗地闭上嘴巴,不肯回答。
温晚宜低头望着地毯,手心发汗,秦绛忽然起身走近她。
凡是久经沙场之人,在经历过战场残酷之后,眼神会带有与旁人不同的强硬威严。她曾见过秦绛生气的模样,但是这一次是她不曾见过的眼神——冰冷而强势,就算没有直视她的眼睛,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秦绛手中提剑,看着她嗤笑道:“温晚宜,看来还是让你过得太舒坦了!”
刺客一早埋伏在宴会中,伪装成服侍的小厮,趁着女皇贴身侍卫换班的空当,亮剑直冲女皇而去。
幸亏秦绛反应快,在刺客动手的那一刻及时拔剑而出,七个反贼尚未近身女皇半步,便全部死在秦绛的剑下。
能让七个刺客毫无忌惮地潜伏在皇室中,女皇大怒,严令彻查凶手,朝廷上下霎时间风声收紧,开始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清扫。
而平阳妃也因擅自离开被秦绛禁足在府内。
“主子,都一个月了。”
来福瞧着今天秦绛的心情不错,见缝插针地替夫人求情。
秦绛掀起眼皮,道:“什么一个月?”
“主子,自从祭祖回来,夫人已经被您禁足一个月了。”
秦绛听完手中一顿,一滴墨汁不小心滴落在纸张上,她盯着纸上晕开的墨点,道:“一个月?!我看她六个月都不知悔改!”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个月主子还能生这么大的气,来福只能讪讪地闭上嘴。
“你退下吧。”
来福领了命令,从书房退出来,疾步走到后院。
元宝、春桃、秋兰全都在那里等着他,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知道计划失败,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
元宝抓抓头发,不解地说:“主子到底为什么不肯放夫人出来啊?”
秋兰也叹气,说:“夫妻没有隔夜仇,还以为祭祖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会好一些,没想到越来越糟了。”
春桃着急道:“夫人本来就是个闷性子,主子不许我们去看夫人,她一个人天天待在屋子里,我真怕夫人被关出毛病来。”
来福拍着大腿激动道:“呸呸呸,你们盼点儿好的不行嘛!主子不许我们去看,那我们就去悄悄地看夫人。秋兰,春桃,你俩去后厨做点夫人喜欢吃的点心,元宝你跟我去外边买点小玩意儿,一个时辰之后大家在这里汇合。”
温晚宜坐在窗边,捧着一卷书文,读起来总觉得晦涩拗口,身子便有些乏了。
“咕咕咕——”
“咕咕咕——”
温晚宜抬眸好奇地看向窗外,却是看不到一只鸟。
被禁足以来,方圆几里秦绛都不许旁人靠近这里,唯一见到的活物还是天天把饭放在门口的小丫鬟。
她揉了揉眉心,温晚宜以为是自己看书累出了幻觉,便起身往床榻走去。
“咕咕咕——”
温晚宜歪着脑袋认真地听着,忽然发现窗台上冒出几个小木雕,鸟儿的模样被雕刻得惟妙惟肖。
温晚宜拿起木雕,一下就猜到了,她对着窗口笑言道:“来福,元宝,我知道是你们。”
“鸟鸣声”顿时停住,来福和元宝悄悄露出半个脑袋,傻乎乎的模样像是两个小萝卜头,乍然间高兴道:“夫人!”
温晚宜被他们模样给逗笑了,拿袖子掩住下半张脸,道:“怎么不站起来?”
元宝和来福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憨憨地说:“腿蹲麻了——”
春桃提着篮子从后边冒出来,把来福和元宝往旁边推了推,道:“你俩去一边缓着,我跟秋兰先进去。”
“春桃,秋兰,你们怎么也来了?”
春桃跟秋兰利索地翻窗而进,流畅的动作看得温晚宜有些吃惊。两个女孩稳稳地落地,说:“夫人,我们不放心,所以特意来看看您。”
“你们——”
秋兰把篮子放在桌子上搀扶着温晚宜在桌子旁坐下,“夫人放心,我们偷偷来的,没人发现。”
春桃把做好的热腾腾的糕点摆好,摆了满满一桌子,各式各样,花色精致。
“夫人,您快尝尝,这是我跟秋兰专门为您做的。”
温晚宜看着面前一桌点心,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福和元宝缓得差不多了,也急忙进房间。
“夫人,还有我们,我们也帮秋兰和春桃打下手了!”
四个人嬉笑着站成一排,打打闹闹的场面看得温晚宜心头暖洋洋的。
她笑得很灿烂,眉眼弯弯,道:“谢谢你们。”
四个人忽然愣在原地,良久,元宝磕磕巴巴道:“夫人,您好漂亮。”
来福拍了他脑袋一记,“夫人本来就漂亮,还用得着你小子拍马屁。”
春桃说:“夫人,尝尝糕点吧,别理他俩,他俩就是不正经。”
温晚宜笑着接过春桃递过来的糕点,轻轻一咬,糕点的香气萦绕在唇齿间,甜而不腻,恰到好处。秋兰看着温晚宜,问:“夫人,好吃吗?”
“很好吃。”
听到夫人的夸赞,两个人开心得击掌,又让温晚宜多吃糕点。
温晚宜邀请他们,“这些太多了,你们都坐下来一起吃。”
四个人也不讲究那么多了,一点也不见外地坐下来。
来福拍着胸脯,自信满满道:“夫人,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让主子放你出来的。”
元宝跟着他,保证道:“夫人,我们都会帮您的!”
温晚宜释然道:“我没事的,在这里每天看看书睡睡觉,很是轻松悠闲。”
春桃说:“这怎么行,我奶奶说了,人要是闷在屋子里是会闷出毛病的,而且主子也是——”
说到这里,她还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四周,眨眨眼继续往下讲:“主子这次就是太过分了!”
秋兰附和道:“就是就是!主子平日里都非常通情达理,偏偏这次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您禁足!”
看着四个人义愤填膺的表情,温晚宜都要怀疑秦绛到底是不是这个府里一家之主了,她说:“你们注意点,在背后说大帅,不怕被她听到罚你们。”
元宝大大咧咧地说:“夫人不用担心我们,主子发现不了的。”
“是啊,主子天天忙着外边的事,我们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嘎吱——”
这时,门被人推开,五个人齐齐看向门口。
“谁说我发现不了的?”
四个人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舌头打转道:“主……主……主子。”
元宝和来福叼着剩下的半口糕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外窜,秦绛沉声道:“站住——跑什么。”
秦绛进门便瞅见桌上满满当当的糕点,挑眉道:“你们吃得还挺香。”
“没有……没有……”
秦绛的目光略过四个下人,投向温晚宜,“把我的人都拐走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一个人待不住,是我让他们来的,大帅罚我一人便好,不要牵连他们。”
秦绛冲他们四个扬了扬下巴,说:“你们四个说话——”
“主子,是我们偷偷溜过来的,不关夫人的事,您罚我们吧!”
秦绛负手道:“哦,既然你们都这么抢着领罚,那么罚你们今晚都要待在这里陪着夫人。”
“你——”秦绛指了指温晚宜,“你去那边把这个月的账目拿过来跟他们一起清点,平阳府上不养闲人。”
说完秦绛便离开了。
元宝傻愣愣地问:“主子是什么意思?”
来福说:“蠢蛋,主子的意思就是解除夫人的禁足了!”
元宝捂着被吼得发痛的耳朵,说:“那我们呢?”
春桃戳了戳元宝,发笑道:“傻元宝,主子嘴硬心软,不是说让我们陪着夫人吗,她根本就没打算罚我们。”
元宝这才后知后觉,看向温晚宜,“夫人,太好了,您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