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番外二
宋鹤卿已经很久没梦见过靖阳了。
自旧年初雪落后, 在他梦里挥之不去的,只剩下太景宫那一林被鲜血染就的红梅。
十月初一,月隐星疏, 齐盛和蒙顾剑正远在江南饮下那一杯喜酒。
脚边的酒坛已空了三个, 宋鹤卿头一回讨厌起那两人挑的这个黄道吉日, 让他甚至无法邀月对饮。
巍峨皇城,如画江山, 可到头来, 握在他手里的, 不过是一杯照出他鬓角银丝的苦酒。
宋鹤卿醉了。
醉到恍惚间,仿佛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笑盈盈扑到他怀里,脆生生叫他“鹤卿哥哥”的靖阳。
不是这十年间如同一潭死水眼底再无波澜的前朝公主,不是抱在他怀里冷冰冰的睿仁皇后的牌位, 更不是水榭别院里毫不犹豫将弩/箭对准他心脏的另一个她——
而是活生生的, 灿烂如初升朝阳的, 他的小公主。
没有人知道, 他爱的, 他藏在心尖尖上、只要一想到就会翘起嘴角的, 从来都不是那位统领三军名震天下的靖阳长公主。
于他而言, 靖阳长公主不过是个和他心上人完全相反的陌生人。
陌生到,除了那张脸以外,他再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拉拢叛军,收编人马, 安抚军心,自他下定决心要改天换地开始,他的心里再无片刻轻松和安宁。
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 无论成败,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听他的小公主叫一声“鹤卿哥哥”。
所以他将他记忆里所有美好的回忆全部打包整理,藏进心脏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
只有在他最累最绝望的时候,在他几乎要被这个宏大的盛世理想彻底压垮的时候,他才敢放纵自己,去看一眼那个住在心底最深处的人。
夜深人静,鲜血和软弱铺天盖地向他用来,唯有枕着他的小姑娘时,他才有片刻安眠。
思念如野草在心底疯长。
宋鹤卿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个吸食五石散上瘾的病夫,越是想压制住那股渴望和念想,脑海中的那个身
影就越清晰。
午夜梦回的片刻欢愉,成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唯一的支撑。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年,在数千个日夜后,终于,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鲜血与战鼓交织的战场,隔着两军遥遥相望。
银甲长弓,飒飒英姿。
宋鹤卿一瞬间热血透凉,指间发麻。
那不是他的靖阳。
那不是他的靖阳。
他的靖阳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肆意飞扬的小公主。
整座皇宫都会随着她的大哭大笑而忧愁或明媚。
当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落下眼泪时,总能把人的心尖哭碎,让他恨不得摘得天上的星星哄哄她。
哭的最厉害的那次,还是太子的晗昭拍着胸脯说要为他的妹妹建一座摘星楼。
还挂着泪珠的小靖阳被这话哄的咯咯大笑。
是了,她原是最爱笑也最好哄的,陪着她去放风筝去扑蝴蝶的时候,她的眼里永远盛满热烈飞扬的笑意,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小太阳,只看着她,便觉人间温暖,春风拂面。
那是靖阳,那才是他藏在心底想念了千万遍的靖阳。
无忧无虑,天真明媚。
宋鹤卿曾经以为自己在战场上见到靖阳时会退缩,会胆怯,会因为几乎将他逼疯的心疼无法举剑。
可当真的见到她,见到那双无悲无喜波澜不惊的眼睛时,他才惊觉,自己的心再无悸动。
一个不过和靖阳长了同一张脸的陌生人,他甚至能面不改色派出身边的两位宗师和一支由五位一品高手率领的百人精兵队伍将其活捉,伤势不论。
沂阳城外一夜血战。
而他终于带人攻下了这块靖阳长公主的封地。
城墙上飘着宋旗,他带着一身战火血腥匆匆骑马赶到城外的时候,只看到那把被血染红丢在地上的长弓。
蒙顾剑和齐盛回禀那位名震天下的靖阳长公主受了重伤,在最后一名影卫的拼死护卫下侥幸逃脱。
宋鹤卿愣愣盯着断了弓弦的长弓没有说话。
那长弓上,是她的血。
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道:“重伤流血的时候,她哭了吗?”
听到这话的齐盛和蒙顾剑对视一眼,皆以为他们跟随这这位主子终于在漫长的征战中疯了。
那可是领着大梁军队硬生生和打了两年的靖阳长公主啊。
是一人一弓一箭,在万军之中射杀了他们数个将领高手的长公主殿下。
这样的人早已见惯了生死,就连那个女影卫在她怀里碎成一抔沙的时候尚且未能让她心态大崩,几道或深或浅的伤口,又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位人物失态落泪?
自欺欺人的黑布从眼前掀开。
宋鹤卿踉跄着,捡起那把尚有余温的染血长弓。
以前的靖阳从不让他看她练箭,可每一次练箭结束,她都会捧着被弓弦压出血痕的手指出现在他和晗昭面前,委屈巴巴要哭不哭的让他们哄上大半天。
晗昭心疼的不止一次想要烧了那把长弓,而他总忘不了在仔细上完药后,那个举着手指要他吹一吹的,娇气又天真的靖阳。
在尸骨遍地的沂阳城外,宋鹤卿哆嗦着将那把长弓死死抱在怀里。
那个连扎破手指都会哭着跟他撒娇的小公主,在战场无情的烽火狼烟下,再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他原以为这便是他和她的结局了。
他亲手湮灭了在心尖上藏了许多年的小太阳的所有光亮,他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一个安静沉寂的傀儡,不哭不闹,无悲无喜,就像是一樽太景宫中最名贵的花瓶。
直到那年初雪落下。
那日原本是他的生辰。
昔年那个会亲手缝一个歪歪扭扭的给他作生辰礼的靖阳早已不在,十年时光如冰,宋鹤卿甚至不再恳求那人的目光能再落半分在他身上,他不过,是想去看看她罢了。
看她好好的在寝宫里练字,或者磨箭。
所以他从隆重热闹的寿宴离开,挥退了所有服侍的人,一个人走在去往太景宫的路上。
细碎的初雪落在头上,像是时光无声许诺,许诺他能和她在同一座宫城里慢慢白头。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的脚
步忽然轻快起来。
路过摘星楼的时候,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想去那片梅苑寻一支开的最好的红梅,偷偷插在太景宫的花瓶里。
“啪嗒。”
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薄薄的积雪上。
宋鹤卿迷失在一片红色的海洋。
纷扬落下的红梅花瓣,破碎的正红色宫装,还有滚烫的殷红的血……
之后的日子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
宋鹤卿觉得自己硬生生撕扯成了两半,一半依旧有条不紊的做着万人之上的盛世明君,废六部,设内阁,而另一半则被困在染血的摘星楼下,永无解脱。
他以为自己能撑住的。
他已负了靖阳,若再负了这片天下,那他这一生,便真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只可惜我心不由我。
失眠、心悸还有咯血迅速掏空了他的身体。
他理智上知道这远不是他能安心去死的时候,后宫无嗣,朝堂无储,江山社稷还离不开他。
可心底开始泛滥的疲惫却让他想要就此长眠。
靖阳留给十三的信上说,她不是死了,她只是去找她的皇兄和父皇了。
那么现在,他也想去找他的靖阳。
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他只是想再见靖阳一面,想要见她委屈又娇气地躲在她皇兄和父皇的怀里撒娇,就如同当年一样。
浑噩不知年月,让他再次从虚无的幻觉中惊醒的,是齐盛从南海带回来的一句遗言。
他根本无法再多等待哪怕一刻钟,一路快马,不眠不休,他终于见到了,她。
纵然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可那一模一样的字迹和无比熟悉的神态,那无出其右的三连箭法,还有那个沉默寡言护在她身前的影卫十三,所有的一切无不在告诉他靖阳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宋鹤卿沉寂已久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滚烫的热血涌向五脏,涌向四肢。
她还活着,那他,就也还活着。
他在心底乞谢漫天神佛厚爱,直到沾着千机散的弩/箭被她亲手射入他的小腹。
奄奄一息被齐盛带回京城的
时候,他的耳边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靖阳死了”。
是了,从茫茫南海到水榭别庄,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靖阳已经死了”。
他总以为这是因为靖阳想要斩断过去,想要接受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可在千机散发作的生死弥留之际,他终于串联起一幕幕散落在回忆里的违和之处。
靖阳长公主以箭法闻名天下,可他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靖阳练箭。
或者说,除了影卫营的那一帮影卫之外,靖阳从不允许任何人看她练箭。
说到影卫,当年整个大梁皇宫都知道,有个排行十三的影卫是靖阳公主护在手里的心尖尖,为了那个影卫,自幼受宠的靖阳甚至挨过梁文帝的一个巴掌。
可宋鹤卿也见过靖阳和那个名唤十三的影卫相处。
靖阳护着十三不错,可那种感觉更像是她在替一个重要的人,护着那人来说极为重要的十三。
那个重要的人是谁呢?
宋鹤卿想起战场上那个银甲长弓陌生的找不出一丝熟悉痕迹的靖阳长公主,想起这些年在太景宫中靖阳越来越频繁的喃喃自语。
他甚至想起在靖阳六岁那年,尚且天真无忧的小公主曾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说她有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秘密朋友。
那人是谁早已不重要了。
甚至在那人和十三的婚讯传到京城的时候,他的心也再无波澜。
因为那人反反复复敲在他心头的话,他终于相信了。
靖阳死了。
他的靖阳,他的小公主死了。
从此以后,天上人间,碧落黄泉,再没人会唤他一声——
鹤卿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知道很多小伙伴不想在番外里看这种玻璃渣,之所以特别将靖阳和宋鹤卿的故事单独拎出来写一个番外,是因为这本书最开始在我脑海中成型的,是这个天真娇气的小公主,和她青梅竹马长大、最后在战场上兵刃相向的驸马。而最后这一对没有成为主cp,是因为隔着家国仇恨,他们之间的爱情注定是一个被牺牲被当做祭品的悲剧。也正是
因为如此,才在之后诞生了完全和他们相反的长乐和十三。被命运捉弄却抓住一切机会将命运拿捏在自己手中的傅长乐,以及从始至终,眼里只有他的殿下的小十三。
也因此,在这个故事真正完结之前,想要给靖阳和宋鹤卿一个结局。
靖阳死在整个故事开篇之前,而他们的结局,是宋鹤卿终于意识到,他的小公主死了。
下一个番外大概文案上的情节,还有长乐和十三的婚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