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辽人苦寒久已（二）
“臭小子，你爷死了就怪我们不成！”
这军士后走出来一身形魁梧的大汉，大汉的胳膊简直要比狗娃儿的腰还要粗。
“打我爷的跟你们穿一样的衣服，还说不是你们！”
狗娃两只手被这大汉一只手攥住，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得。
“咳，咳，各位军爷，小孩子不懂事，你们莫怪他，咳，咳。”
“爷，你没事吧爷。”
狗娃这次在火光下看清了老头儿口鼻间喷出的鲜血，更加疯狂的挣扎。
“小子，你确定是跟我们衣服一样？”
“哼，衣服不是一模一样，但都是你们大明当兵的。”
大汉松开手，狗娃儿连忙跑到老头儿身边，一边用手给他擦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滴。
“爷，你别说话了爷。”
“老哥当真是被我大明军士伤的不成？”
魁梧大汉蹲下身子，火光在其头上照亮，狗娃儿这才看见这人头上也有白色头发。
可那白发是闪着光的、晶莹剔透的，他爷头上的白发是枯了的草一样。
“军爷，小老儿不幸摔倒的，跟你们无关，还请饶了小老儿的孙子吧。”
“经略，他二人身上都是马鞭打出来的，这老头儿腰被马蹄子活生生踩断了。”
又有一人蹲下，粗略的检查了两人伤势后，朝着魁梧大汉禀报。
“他娘的不用你说，老子看得出来是马鞭打的，真他娘的是一群窝里横的王八蛋，建奴来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这大汉声如洪钟在狗娃耳边炸响，吓得他一时没了动静，只剩下眼眶里的泪还在打转。
“老哥，老子是这劳什子辽东经略熊廷弼，你说个愿望吧，老子给你办了。”
“军爷，小老儿不敢，只求饶了小老儿的孙子，咳，咳。”
“让你说你就说，别婆婆妈妈的。”熊廷弼说着说着后半句语气缓和了许多，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
“军爷，小老儿不知道这辽东经略是多大的官儿，但一定比天还大吧，咳咳。”
“老哥，我不会怎么你孙子的，不用恭维我，有事直说便是。”
老头儿只觉得眼冒金星，犹豫后才虚弱的开口：“军爷，小老儿劳驾问一声，有没有听说过，咳，一个叫李有胜的，咳，五年前被抓走说是去南边当兵打倭寇就再也没回来，咳咳。”
“老哥，这辽东军士数万，老熊我得给你找找才行，只是……”熊廷弼看着眼前的迟暮老人没忍心继续说。
“只是怕我这小儿子也死了吧，小老儿仿佛看见我的五个儿子两个闺女都来接我来了。”
“老哥五个儿子都死了？”
“回军爷的话，咳，大儿子、二儿子都死在矿洞里了，上边一人给了五颗铜板说是买命钱。”
“他娘的狗阉人，全吃他狗肚子里了。”熊廷弼握紧拳头锤在了地上的一颗石头上，鲜血淋漓。
“老三被抓去北边当兵，一个月就通知说死的成烂泥了，好歹给了一吊钱。”
“老四去河边给这娃儿抓鱼吃，结果被军士说什么私通北边蛮子。咳咳，拴在马后边在大街上活活拖死了，到死他还握着那条一扎长的小鱼。
说是要给侄子吃。”
“老五被抓去南边打什么倭寇，现在也没个音信，怕是早死了，咳咳咳。”
“老头子我没本事啊，家里交不上税，老三那吊钱第二天就被抢走了，大闺女被他们硬拉走给卖了，小闺女在院子里被糟蹋了，孩子哪能受得了，跳河自尽了。咳咳。”
老头儿说完后只剩下了粗重的呼吸声，一群人没有一个发出半点声音的，熊廷弼的手上嘀嗒嘀嗒。
“军爷，小老儿跟你说这么多，还请军爷看在小老头儿这么惨的份上，家里还有两个娃当过兵的份儿上，饶了小老儿的孙子吧。”
老头儿说完最后一句话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呼吸显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爷！”狗娃儿凄厉的哭声在这黑夜里传的很远。
可再远又能到哪？怎么也不可能传进那些官老爷的耳朵里。
“老哥，是我大明对不起你。”熊廷弼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狗娃儿！你机灵点！老头子听不见了，你以后一定要听见声音先跑啊！”
老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两只枯瘦的手臂撑起身朝着孙子吼了一声后，重重地摔了下去。
那双老眼睁着，再也没了声息。
熊廷弼向老头儿伸出双手，结果被狗娃一口咬在本就满是鲜血的手上。
“你干什么！”狗娃儿的眼睛瞪得滚圆。
“我帮你把你爷挪到安静的地方埋了，这驿道旁太吵了。”
“嗯。”
少年紧紧跟着熊廷弼，两人走了很远很远才停下。
熊廷弼与几名军士一起用短刀在地上挖坑，狗娃儿抱着老头儿已经哭不出声了。
“经略，两尺深了，再盖上土差不多了。”
“嗯。”熊廷弼点点头。
“不行，太浅了，会被野狗挖出来的。”狗娃摇摇头，就要跳进坑自己挖。
“继续挖。”熊廷弼带头挖掘，足有四尺深才停下。
“壮老头儿，谢谢你。”看着老头儿一点点被泥土覆盖，狗娃儿冲熊廷弼磕了个头。
“从马车上拆个木板来，当个墓碑吧。”埋得快要齐平了，熊廷弼吩咐一旁的人。
“不不不，不能有碑，也不能有坟头，新坟会被人挖出来的。”
狗娃的头摇成了拨浪鼓，趴在地上平整着地面，把多余的土撒到四周，又撒上一层干土。
“新坟会被人挖出来……”
到了沈阳城的熊廷弼依旧在喃喃重复这句话，一夜未眠。
半月后。
一处靠着墙角搭起来的窝棚里，狗娃儿对身上盖着不少破衣服、芦苇的老妇人安慰。
“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前几天我听说北边叫努尔哈赤的那个蛮子又来打沈阳了，被上回埋我爷那个壮老头儿打回去了。
都说到时候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能吃饱饭了。”
“都怪老婆子我拖累你们俩了，要是几个月前跟屯子里的人一起去北边蛮子那里讨生活。
都说那边蛮子对辽人比明人对辽人好，说不定老头子也不会死。”
“奶，我冷……”
“奶给你唱个曲儿，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
一老一小互相依偎着闭上眼后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