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这一夜,老夫人兴致很浓,低声诉说久久不歇。
于是顾朝夕大抵知道了,颜鹤轩十三岁那年,家中遭逢变故,父亲和长兄出征北疆战败而亡。
他一朝长大,扛起家族重任,此后又隐去身份只身参军,不依靠任何祖辈荫蔽,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接连取胜,待得随军归朝才被发现身份。
彼时先帝英明,加以重用,又派他统领北疆重军,将大齐来犯军队全数歼灭,又携兵马过境,直逼齐国京师,换得一纸和谈。之后被封宣武将军,自此荣居京师,得大梁人奉为战神。
一夜恍然而过。
顾朝夕静伏暗色之中,听得林中偶有脚踏碎枝之声,警惕万分。好在天光很快降临,老夫人也悠悠醒转。她便再次背上老人,匆匆入得熙熙攘攘的繁华之地。
一入主街,便被颜宁寻得,匆匆上前请罪着人接应,谁知老夫人摆手摇头,“让小六背我回府吧,她这背啊,软软的挺舒服。”
颜宁怔怔眨眼,只有他知道顾朝夕为女子,却也未敢当场明说,只得护在左右一路引领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很大,比那逸仙阁大了不知数十倍,内里左弯右绕好不晕眩,顾朝夕好一阵才将老夫人背入房中安置下来。管家、丫鬟、大夫匆匆进出,一片慌乱。
宣武将军昨日出城,今日午后才会归来,颜宁领了她到回廊等待。
她等得发呆,便在廊上栏杆坐下,被夏日热风吹得久久难以心安。
若颜鹤轩昨日不出城,昭阳郡主便不会向老夫人告状,老夫人也不会只带寥寥数人去往偏僻的京西逸仙阁,更不会给了那些刺客机会。
可转换思路,难道不是有人趁颜鹤轩离城,将他于京西偏僻的逸仙阁藏有佳人一事告于昭阳郡主,算准昭阳会去告状,又算得老夫人会亲身前往逸仙阁,从而做下埋伏?
细思极恐,她不由打了个冷颤,但觉周身暖阳不见,背后冷风阵阵,一回头,终见匆匆赶来的颜鹤轩大步流星直奔老夫人屋去,却在回廊重重廊柱之间,悠悠一转眼扫得她所在,冷风竟像是从那眼中翻转而来。
顾朝夕倒吸一口凉气,便想闪躲,想了想又不敢,只得定定立在原处。
很久之后,老夫人房门开启,大夫、管家全都离去,颜鹤轩最后出来,顺手将门关合,回身望她,低低说了两个字:“过来!”
顾朝夕见他面色胶着,忽而担忧昨夜背老夫人奔赴深山是否做错,低首迈步,却两步当不了一步。
颜鹤轩似是等不得,几步迈过,便在廊道口将她堵住,“躲我?”
她此刻正如惊弓之鸟,吓得脖子生生缩回,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不知所措,只好微微垂眸,掩藏内心慌乱。
颜鹤轩却气得两眼发狠,重重捏住她下巴往上一抬,冷眉霜雪更重:“永王亲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躲?”
永王?早便被她抛在九霄云外的永王……怎么又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顾朝夕将永王从记忆深处扯出来,忆起那日对方试图吻她的一刹,忽而脸又红透,噘嘴怯怯说了句:“躲了呀。”
谁知她声音太小,颜鹤轩只以为听错,眉头一皱:“什么?”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嘴渐渐越噘越明显:“永王言,我若让他亲了就算答应跟他走,若不让便是留下。我躲开了,永王也未强求。”
她委屈地抬眼看了下高高在上睨她的男人,又道:“谁晓得永王临走之时,刻意留下那句扰心之话。”
实则她内心怪的却是颜鹤轩整整半月将她遗忘,未能给她任何解释机会。
颜鹤轩被她几句话惊得哑口无言。平素只觉她胆子小,今日却忽而胆大包天,不仅敢直视他双眸,还在眼里透出明显的委屈和坚定,似要向他讨要说法。
他默默而立,过了一会才加重捏住她下巴的力道,迫她眸子抬得更高,问道:“当真?”
“句句真言。”不过一想,委屈更甚,便又添了一丝丝怨:“明明将军自己将朝夕送人的……”怎的反过来怪她?
这句埋怨似乎刺激到颜鹤轩,他欺身靠近,吓得顾朝夕往后抵于廊柱,一愣之时,对方手臂已经环过腰侧将她按到身前。
“刚才那句话……”他眼中明灭不定,闪过好几道心念,“埋我怨我?”
她忙道:“朝夕不敢。”
“嘴上不敢而已!”颜鹤轩眉眼一低,盯住她心口起伏,眼神一变:“心里怕是早把我咒骂得体无完肤。”
她瞬间全身僵硬,舌头都有点麻木:“朝夕……没有。”讲完又解释:“朝夕从不骂人,也从不咒人,更不会咒骂主子。”
“哦。是么?”颜鹤轩忽而将扣住她下巴的手转换方向,向她头顶掠去。
她睫毛猛颤,引得男人又微怒:“还在躲?”
一片枯黄树叶被颜鹤轩修长手指拎了下来,手中一转随手一扔,复又抬手触了触她眼角之下的黑痕,指腹轻轻磨了磨。
这般亲昵之状,顾朝夕此生第一次感受,一时接受不了,又红透了脸颊和耳垂,只得僵着每一处,待颜鹤轩一张脸越靠越近,到最后几乎能数清每一根睫毛。而对方的唇,似乎已贴近她唇瓣,再有一刻便能触上。
忽听得“砰”一声摔门声,老夫人拄着拐杖敲在门上,抬着颤颤巍巍的手指,指指这人又指指那人,唇间颤颤说不出一个字。
颜鹤轩收了手脚,往后退开,摸了摸眉心,面露难色。
“都给我把眼闭了,把嘴缝了,出去!”老夫人一声怒喝,丫鬟们纷纷退出,她却扬手又指了指两人:“给我进来!两个都是!”
顾朝夕偷偷看向颜鹤轩,却发现他转身之际嘴角忽而蒙了一抹笑意,不知他又因何事而喜,提了半颗心随其步子匆匆跟了进去。
老夫人端坐正中,扶额叹息:“京中早就暗中传谣,说我颜家三代忠烈到得这一世便传不下去,更有人不曾隐含直接猜测当朝宣武将军……”
老夫人揉了揉额角,话便说不下去。
但顾朝夕已然听懂,这便与那永王一样,以为颜鹤轩好龙阳。昨日被错认,她没想过后来还有这番事态发展便没解释,现下一错愕,更不知从何说起。
忽听得一声轻笑,颜鹤轩从旁靠近,一抬手扯了她绑头发巾,一瀑青丝转瞬滑落。
“自己解释。”
顾朝夕被点拨,忙盈盈万福,柔声道:“小女顾朝夕,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听闻这细细嗓音,再见那盈盈身姿,愣了愣,拍着胸口展露笑颜:“老得眼花,竟没看出来。罢了罢了。”
她还以为老夫人会责隐瞒,却没料只是一笑了之。更甚,老夫人接下来的话吓得她差点站立不稳——
“等昭阳郡主过了门,便把她纳了吧,有我护着,定不会让那骄纵郡主欺负了去。”
顾朝夕怯怯往旁偷瞄,颜鹤轩似乎早有猜测,此刻淡定如常回看了她一眼,温声回道:“祖母多虑,孙儿并未想过纳妾。”
老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又语重心长:“那行,收了做个通房丫头……”
“孙儿也从未想过。”这一次,他竟直接打断。
“那你让人家一个姑娘……”老夫人看看顾朝夕又看看颜鹤轩,忽而无言。
颜鹤轩侧目冷看她一眼,看得她后背发颤,却理解不了其眸中含义,最终听他冷冷一抹淡音:“先回去。”
原来是要跟老夫人说体己话,又恼她没眼力便冷漠了眼神。
于是顾朝夕再次行礼,语祝安康,退了出去。回身关门之际,内里颜鹤轩温和声音传出:“祖母,孙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些女人不该在这府里虚度余生。”
房门终于关合,顾朝夕暗暗叹息,内心不知是何滋味,一转头看见颜宁侯在院中,对她笑了笑:“惊魂一夜,姑娘可还安好?”
昨夜哪有刚才那般惊魂!顾朝夕只笑着回了句:“多谢关心”。
颜宁也不多言,领了她直奔大门而去。刚近门侧,便听得大门外声声争吵,其中忽而传出一声娇叱:“让开!敢挡本郡主路,全都不想活了!”
颜宁抬手止了顾朝夕步子,迎了过去:“颜宁见过昭阳郡主。将军有令,男女有别,为不损郡主清誉,自今日起不再私下相见。”
“本郡主听闻老夫人遇刺,特来探访。”骄纵郡主连声音都飞扬跋扈。
“老夫人无碍,只受了些惊吓,需要静养,近期不见客,还请郡主体量老人家。”
正说着话,忽而两个护卫架着一个腿脚软绵的人匆匆奔向门口,到得门槛之前也没上提,直接将其双腿撞上,眼见腿部软得似若无骨,一片殷红覆上,又听见那人凄惨哀哭,被丢了出去。
颜宁高声道:“此人不守其位私下出府,罚敲断一双腿骨,又乱嚼舌根不忠于主,罚割其舌,自今日起逐出将军府。”
一时间,外面所有吵闹全都静止,意气风发的昭阳郡主再无声响。
顾朝夕探头向外,这才发现那被拖拽出去扔在地面缓缓蠕动的,竟是昨日跟随昭阳郡主前去逸仙阁指着她鼻子骂的老妈子。那人此刻匍匐在地,只能从喉间发出呜呜声音,哭得血泪尽染,好不凄惨。
昭阳郡主噤声后退,飞速回到软轿,匆匆离去。显然,她懂了颜鹤轩的意思,不敢再强势相逼。
颜宁目送昭阳远去,这才回身引了顾朝夕从侧门出,只向她解释了一句:“将军之令,必让姑娘亲眼得见,解了心头怒气。”
她哪里有怒,分明全是疑惑。
颜宁一路在前,与她隔了两步距离护得妥妥帖帖,她稍有不习惯,便开口:“颜大哥……”
谁知颜宁脚步一顿,慌张回头:“姑娘切莫如此唤我。”
可除此之外,又该如何称呼?她愣怔起来,满脸迷茫。
“或者……”颜宁低声道:“切莫在将军面前如此唤我。”
顾朝夕闷了闷,不明所以,却听了他话,刻意隐去称呼,道:“朝夕总是惹将军恼怒,又总不知为何惹到,请提点一二。”
“姑娘觉得自己惹将军生气了?”颜宁笑嘻嘻地道:“那平日里我不知惹过将军千百次,早被千刀万剐了。”
颜宁领她进了一条小巷,口中不曾停歇:“将军生气的后果很严重,姑娘没见过,也不要期待见到。不必太过刻意,坚守本心即可。”
话刚说完,颜宁便已经带着她来到一处院落门口,此处距离将军府不过两条街口,处于闹市之中,却又陷于深巷,正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院墙高筑,青砖绿瓦,院门轻阖,门匾之上赫然两个草书。
顾朝夕辨了辨,终于认出,竟是:
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