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棋子
玄烨缓缓坐到了龙椅上, 他双手紧紧握着龙椅的扶手,心思很难定下来。
孝庄由蕈芳扶着坐到了卧榻上,她握住蕈芳的手,也叫蕈芳坐下来, “这个时辰了, 你本该歇着, 可是, 想必你现在就算躺到床上,也睡不着吧?”
蕈芳依言坐到孝庄身边,苦笑道:“今儿个是皇上的大日子, 这道坎芳儿该陪着他跨过去。”
“好孩子。”孝庄轻轻拍着蕈芳的手, “想要做好大清的皇帝,这一关总要闯过去。咱们娘儿俩今儿个就陪着玄烨一起,看着他迈过这道门槛。”
艾烨向来是个心慈的人, 当初拿下鳌拜,他也动了恻隐之心,把囚禁鳌拜的地点选在了鳌拜自己家中。可是鳌拜和吴三桂终究是不同的, 鳌拜的事说白了是他们满族小家内部的事, 吴三桂振臂一挥, 天底下那些本就反对他们满人坐江山的汉人就会争相响应。虽然, 吴三桂真的很不要脸, 没有一个军人应该有的血性。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斩草的确是要除根的。”玄烨原本已将一张脸埋在手里,说到这儿,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些,“玛嬷, 孙儿要对不住姑母了。”
孝庄的心其实很沉重,虽然建宁不是她所生的格格,她毕竟也是看着建宁长大的。若是非要怪些什么,大概他们也只能怪自己生在帝王之家,身不由己吧。
“玄烨你尽管下旨,建宁那边就交给玛嬷。”孝庄站了起来,侧过头对蕈芳说:“陪在玄烨身边,什么都不必说。”
蕈芳福身道:“芳儿明白。”
这一夜,玄烨迈出了他作为皇帝应该迈出的那一步,真正明白了皇帝的杀伐决断。杀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姑母的夫婿和儿子,换言之,是他的姑父和堂弟。玄烨顿时觉得,他手里握着的朱笔很沉很重。
终于还是下了那道斩首祭旗的旨意,不过短短的几句话,玄烨竟然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芳儿,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有意思么?”
蕈芳走到玄烨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您有没有想过,吴三桂在反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自家儿孙的性命?”
“这就是权力的诱惑?”玄烨苦笑着,“为了手里能多握一些权力,谁的性命都可以不顾?我们难道不该想尽办法保护我们最爱的人么?”
“可您是皇上。”蕈芳将玄烨的头抱进自己怀里,“您心里不止装着自己的家人,还要装着天下,装着百姓。也许从我口里说出这些话,显得有些自私,可是我还是要说,待将来皇上真的成了天下人都信得过的皇上,待大清的实力强到四方再无敌手,你便可以更好地保护家人。姑母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说白了,还是我现在太无能,是么?”玄烨扬起头看着蕈芳。
蕈芳摇头道:“当年先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其实皇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情势所迫,谁又能说旁人是错的。”
“这天底下的确有一个人能说我们是错的,那人是姑母,不是么?”
圣旨送到长公主府上的时候,吴应熊没感到丝毫诧异,可以说他被侍卫带走的时候脸上还透着坦然神色。可是吴世霖毕竟还是个孩子,建宁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恐慌,看出了不知所措。
“世霖你放心,额娘立刻进宫去,额娘一定能保住我儿的性命,啊?”
“额娘。”吴世霖扯着建宁的袖子,眼眶很快就红了,“额娘,儿子不想死,儿子想活着。”
“吴世霖!”吴应熊的手腕上已经戴上了镣铐,他走到吴世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你是爹的好儿子,你是吴家的好儿子,即便是死,黄泉路上你我父子二人也可作伴,这不好么?”
“爹。”吴世霖隐隐从吴应熊的言语中体会出了‘英勇赴死’这四个字,可是他心里的恐惧感并没有因此而消除。
紫禁城的侍卫不会因为建宁公主和吴世霖之间的母子情深而手软,镣铐还是锁住了吴世霖的手。
建宁公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被侍卫带走,她堂堂一个大清的长公主,竟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丈夫和儿子的性命……她的一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公主的威仪,拔腿就朝紫禁城跑去。
慈宁宫中,孝庄早已坐在卧榻上,等待着建宁的到来。
苏茉儿始终陪在孝庄身边,她很清楚她家格格其实心里也觉着建宁公主苦,可是这一路走下来,从科尔沁的格格变成皇太极的庄妃,而后入关至如今成了太皇太后,格格经历了太多太多,她早就学会了在关键的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选择也许不近人情,可是于大局而言,却是最恰当的。
“格格,长公主大概就快到了。”
孝庄眼睑低垂,嘴角微微挑了挑,眉心却仍皱着,显然她纵然知道她应该面对建宁、规劝建宁,心里也是有些不忍的,“苏茉儿,你是不是也觉着你家格格很残忍,建宁她毕竟是太宗皇帝的女儿。”
“格格您心里又何尝不苦。”苏茉儿柔声道:“这世上若是有一个人应当承担这份责任,那最先推的应当是吴三桂,他就不该反我大清。他明明知道他儿子是大清的驸马,这些年来,其实朝廷对他和他的那些兵都很好。”
“他习惯了手握大权的日子,不会听玄烨的话,乖乖撤藩的。”孝庄在玄烨打算之初原本是反对的,可是她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三藩耗了大半个国库,而且云南、广东、福建地理位置的确特殊,若是将来吴三桂勾结缅甸,耿精忠暗地里勾结郑经,那大清的屏障就变得似有实无了。
“吴三桂不听皇上的话,皇额娘就要了应熊和世霖的命么!”建宁因为心里急切,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妆容是否整齐,也忘了见孝庄时应该有的礼仪了,“皇额娘,应熊他在京城生活了那么久,吴三桂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他都不知道,更不曾参与。”
“他不知道?”孝庄原本以为建宁上来就会打感情牌,没想到她竟然还想着彻底把吴应熊摘出去,“建宁,你是大清的长公主,也是个聪明人,吴应熊在京城这么多年究竟有没有把朝廷的消息写信告知吴三桂,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清楚?”
和孝庄对视,建宁不自觉感到一股压迫感,若说吴应熊在家书中不曾写丝毫朝堂上的事,自然绝无半点可能,可是……“他不会支持吴三桂造反,而且吴三桂反了,显然不曾顾念丝毫父子、祖孙之情。皇玛嬷,建宁求您,求您放我丈夫,放我孩子一命。”
建宁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人也跪到了地上。
孝庄示意苏茉儿将建宁扶起来,建宁却执拗着,无论如何都不肯起身。
“建宁,吴三桂反了,若是他的儿孙还在京城好好活着,你觉着那些代表朝廷出战的将士们心中会作何感想?”孝庄起身走到建宁身前,握住她肩膀,沉声道:“你生来便是大清的公主,嫁给吴应熊那天,你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
“皇额娘。”建宁扬起头看着孝庄的一双眼睛,“嫁给应熊的时候,我已经为大清牺牲了一次,这一次,非要把我的丈夫和孩子都抢走么?我的人生还没走完,真的没了应熊和世霖,您让我后半生如何过活?”
“没有了吴应熊和吴世霖,你依旧是大清的长公主,玄烨待你只会更好。”孝庄俯身捧住建宁的脸颊,“我们皇家,生来就是为了天下。我们不是我们,你明白么?”
“建宁不想明白。”建宁避开了孝庄的目光,她心里还有奢望,若是退一步,她退一步,是不是皇额娘也会退一步,“皇额娘,若是,若是留下世霖,留下世霖吧!他还小,还什么都不懂,我保证,他会是个好孩子!”
孝庄摸着建宁的头,目光中透出些怜悯,“你的世霖已经不小了,就算他是个奶娃娃,会一辈子不知道他是吴三桂的孙儿么?你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流言,不论那流言是真是假,只要传进了孩子的耳朵里,就会生根,会发芽,一旦长成了参天大树,便成后患!”孝庄转身走回卧榻前,坐了下来,“建宁,为了大清,你就忘了吴三桂和吴世霖吧!”
“忘了?”建宁拎着裙子站起身,“皇额娘,您忘得了我皇阿玛,忘得了福临,忘得了多尔衮么?这个忘字,哪儿有说出口这么容易啊!”
看着建宁凄凉的背影,苏茉儿想要追上去再行安慰,孝庄却说:“放她自己回公主府吧,她毕竟是太宗皇帝的女儿,是大清的长公主,她总有一日会想明白,会走出去。”
“长公主方才所说的,您可别往心里去。”苏茉儿深知什么最能刺激到孝庄,很害怕格格再走进迷局。
孝庄却笑了,“你放心吧,建宁她毕竟是个孩子,我又怎么会把一个孩子的话放在心上。”
苏茉儿知道孝庄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自然而然不是如此想的,建宁公主刚才提的那三个人,正是她家格格最不愿想却又不得不想的那三个。
“时候儿也不早了,格格今儿个想吃些什么,奴才去给您做。”苏茉儿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哄格格高兴,“奶茶煮上一壶,就用皇上从福建带回来的茶叶,您还想再用些什么?”
孝庄这个时候没什么胃口,可是她得体谅苏茉儿的好意,便说:“就做些饽饽,简单些。”
“那格格稍等,奴才去去就来。”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玄烨看着建宁跑进慈宁宫,又看着她失魂落魄地从慈宁宫中走出来,他知道,皇玛嬷已经替自己劝说了姑母,姑母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曹寅,多派些人去照料长公主,不能让长公主出任何意外。”玄烨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他已经决定的事就绝不会更改,现在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补偿姑母,虽然他知道,这种补偿的方法,杯水车薪。
蕈芳远远地看着建宁一步一步离开紫禁城,她知道,建宁今生今世大概都不会踏进紫禁城一步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恭喜玄烨,还是该替玄烨感到悲哀。人也许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改变的,原本是情势所迫,可是一颗柔软的心慢慢便坚硬起来,最后的最后,再也回不到过去。
“姑母走了。”玄烨回到蕈芳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她此生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做大清的公主吧。”
“也许人的命真的是由上天注定的。”蕈芳感到了一阵阵悲哀,“建宁公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有今时今日这一番遭遇,想来不得不令人感到唏嘘。”
玄烨紧紧握住蕈芳的肩膀,柔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姑母的事超出了你我所能左右的范围,这才有了今日之局。那道圣旨虽然出自我手,却是皇阿玛早已布好的局。”
“我都知道。”蕈芳勉强笑道:“你尽管放心,如今我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建宁公主。”
八旗诸将南下平叛当日,玄烨砍了吴应熊和吴世霖的脑袋祭旗,手起刀落,将士们得到了鼓舞,齐齐高呼万岁,又说必定早日擒拿叛贼,还大清河山安宁。
玄烨和蕈芳比肩站在城楼上,看着将士们策马南行。
蕈芳道:“没想到吴应熊的吴世霖的人头真的能鼓舞八旗诸将。”
“吴应熊是大清驸马,用驸马的人头祭旗,表明了皇家的态度。”玄烨转身给蕈芳系紧了斗篷,“如今,我只盼战事能早日结束,南方的百姓能早日不再受战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