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回宫(二)
沈月琅没有给我瞧见她兵败如山倒的颓态,她也没有很狼狈地等待着束手就擒,更没有给先比我入宫的沈月疏生擒她的机会。
因为她在金火殿放了一把大火,把自己烧死了。
金火殿是她为了看火戏表演而新建成的一座宫殿,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将这所宫殿装点得富丽堂皇,比举行盛大宫宴的昭阳殿更甚。
我闻讯赶到的时候,沈月疏正带人扑火,我未曾有缘见到过那传说中金碧辉煌的金火殿究竟是怎样的金碧辉煌,如今在我眼前只有焦黑的断壁残垣。
“陛下,我们都来晚了……”沈月疏叹了口气,“月琅她这又是何必……”
我道:“她的尸首呢?”
“已经找出来了,不过是两具,烧在了一起,已经没办法再分开了。”
“两具?”
“我身边的副将曾经当过两年仵作,她去辨认了一下,一具是成年女子的尸首,应当是沈月琅,还有一具是男子的,好像还没有成年,年纪在十五六岁左右……”
我知道那是谁。
可是我一想到那样唇红齿白的孩子如今陪着沈月琅一起烧成了一具焦炭,我的腹腔内就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我捂着嘴,抓着沈月疏的胳膊,将头扭去一边拼了命的干呕。
沈月疏拍了拍我的肩背,问道:“好些了没,陛下?”
那样怕疼的人,连惩罚一下手心都能疼得涕泗横流的人,那样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长成大毓第一美人的人,是怎么忍着痛,将自己烧死的?
看来他是真的爱沈月琅,爱一个被全天下唾骂的暴君。
他那时说会跟着她一起入地狱,原来是真的。
“孤无事……”
我红了红眼睛,将抓着沈月疏胳膊的手放了下来,道,“此番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还请姐姐襄助。”
“陛下不用如此客气。”沈月疏答应得爽快,“不过我也有忙想拜托陛下。”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沈月疏从怀里取出了一幅画。
我接过这幅画,轻轻展开后,阳光下,画中的花草栩栩如生,花上的两只蝴蝶流连蹁跹,这不正是江展夏寝殿屏风上绘的“双蝶”么?
沈月疏解释道:“陛下,这幅画才是母亲当年的真迹,其余所见,皆为描摹,望您转交给她的故人。”
“她不愿亲自来见他,却要赠旧物给他,这是何意?”
“陛下,不来见,不是因为不想见,而是因为不敢见。”
因为总有那么一个人,他会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见了之后,总还是会生出诸多妄想,还是忍不住想要占有。
那还不如不见。
……
重整朝纲,清算沈月琅在朝廷里欠下的糊涂账;扶持民生,放宽朝廷的政策供百姓休养生息,前前后后大概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切才算慢慢步入正轨。
可让我奇怪的是,虽然这半年来沈月琅将京城弄得人心惶惶,风声鹤唳,但她所杀之人,七成是别国的探子,乾王的旧部,又或者是走私盐铁相互勾结的官商,余下三成则是被冤的无辜百姓。
总之暗廷卫的手段一向狠辣,只要沾染上关系,无论青红皂白皆杀了就是,所以被错杀的也大有人在。
她在紫明殿里,还有一本只写了一半的手札,亲笔记录着她的一些日常琐碎事务和无聊的心情。
这本手札与由史官记录的起居注大不一样,起居注下笔严谨,行文精炼,但这本手札是沈月琅自己写着好玩的,都是平时口头的大白话,一点文采也没有,看着像是刚学行文的小孩拿来练笔的习作。
“六月三十,去秘狱探视沈月镜,此蠢猪愚不可及,简单求饶二字都不通其意,需得再饿她十天半月。”
“七月初二,傅怜绝食相逼,余不愿他死,遂告知沈月镜下落,傅怜态度骤变,余甚不喜,为何情深都是旁人的情深,然余则形影相吊。”
“七月初五,贵君问余,可是真心喜爱他,余不知,余只觉活于世都索然无味,何为爱,何为憎?天公造物不测,竟生余这般冷心冷情之人。”
“七月初十,恩师于朝光殿顶撞余,触柱而亡,余大悲,然面不改色,横眉冷对,朝后传礼部厚葬。午夜梦回少时初听其筵讲,容光焕焕,兴致勃勃,迩来一十又七年矣。”
“七月十五,中元节,不宜出门,余在太液池望月静坐,宫人劝告提防水鬼,余丝毫不惧,忽忆从前余母携姊妹划船行舟,置余一人在岸等候,时隔多年,心中依然忧愤。”
……
“九月金秋,桂花谢大半,夜间忽闻异动,暗廷卫报虞兰云氏反,余知其泄密者为枕边人,更以酒宴醉余,余心明了,不追不究,不知为何。”
……
“十一月三十,突厥捷报频传,不负余忍辱伏低做小七年,通晓突厥各部矛盾,小小突厥,有勇无谋,着实可笑。”
……
“十二月廿八,明日应该城破,余无心抵抗,只愿快快解脱,晚间至金火殿观最后一场火戏,余问贵君,可愿一同赴黄泉,贵君笑应‘生死相随’,余活二十又一年,无边赞誉,无边诋毁,惟听此话最为悦耳。”
这本手札,在写到十二月二十八的时候就没有了,那是沈月琅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