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京畿之外(三)
我也不是见着什么闲事都要去管一脚的人。
只不过那样倔强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当日春风楼门前,就是那样的眼神震撼了我。
而今眼前的这个少年,又是用同样的眼神,让我动了恻隐之心。
就算不入大富大贵之家,他也应当与一个纯良仁善的女子婚配,得妻主疼爱一生,而不是被人当做货物一般强买强卖、送去府宅里当小侍,色衰而爱驰后,他的下场只会生不如死。
我轻叩车壁,白芍马上意识到我又要管闲事了,将驶入民宅区本就行得慢的马车,稳稳停了下来。
那边犹在吵闹。
王家的家仆们已经给那少年脚脖子上套了麻绳,麻绳勒进脚踝,青筋乍现,好似下一刻就要皮开肉绽,那少年却将一口好牙一股脑儿地咬进门框里,死死不愿离开。
我提着裙摆从马车上轻轻跃了下来,好奇道:“这是在唱哪出戏呀,光天化日之下,强卖民男?”
酒糟鼻女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是在打量我的穿着和身份,她指着我马车上的紫云暗纹,恍然拍手道:“你是宗室里的人?”
真有意思,她竟然还有这等见识。
随即她又神情不屑:“就你身上这打扮,莫不是宗室里的马夫,将主子的马车偷偷驶出来了罢?嘿,我卖我儿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在这儿多管什么闲事?”
白芍从袖中摸了摸,取出一张银票,微微笑着将其展开,再在女子面前松开了手,银票如树叶般飞旋落下,女子看清了那时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赶紧弯下腰去捡,笑嘻嘻道:“嘿嘿嘿嘿……是小人我有眼不识泰山,贵人好眼光,我这儿子今年十六,那可是方圆百里都有名的美人……”
王家的家仆们看着倒不怎么开心了,将麻绳往地上狠狠一甩:“你怎的就反悔不卖了?哪有你这样出尔反尔的人?”
“不卖了不卖了,去去去!”女子当场就与她们翻了脸,“三十两和一百两的买卖,换你你做哪个?”
“你等着啊……这笔梁子算是结下来了。”王家的家仆用食指在空中指指点点着,看了一眼女子,又看了一眼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扯了扯腰带便走了。
酒槽鼻女子大喜过望,捡起地上的麻绳,将其交到我手上:“我家这小子,往后就是贵人你的了。”
“你也不问问,我买他做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他都已经是贵人的人了,您买他回去暖床也好,生孩子也罢,就算以后腻歪了,他手脚勤快力气也大得很,放在府里还能烧水砍柴,这买卖稳赚不赔……”
“万一我把他倒卖进窑子里了呢?”
“那也是他的命,我管不了,嘿嘿嘿嘿……银子,一百两,哈哈哈哈……”
女子眼里绽放出只有赌鬼才会有的异样光彩,如珍似宝地将那一百两银票收入了袖中。
我手里拿着那段麻绳,瞧着悲哀极了,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样的母亲,有人宁可自己有病不治也要省下钱给孩子做新衣,有人却好赌成性,甚至不惜将自己的骨肉送进火坑里。
我执着绳子,看向门框旁边站着的少年,他发丝凌乱,因为方才过分用力咬门框,唇齿间都是血,瞧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他恐惧地摇了摇头,往后撤了几步。
那双含情目,此时却看不到本该属于他十六岁的鲜活与朝气,只有满眼的绝望,他在后退的时候,被脚下的绳子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的脸上犹挂着泪痕,嗓子里还在轻声呜咽,我进一步,他就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又恨恨地看向我。
而我只是在走近以后,蹲下身子,去解他脚腕上的绳结。
他只穿着一双草鞋,脚趾细白柔嫩,有着不符合他所处环境的娇贵,只是这双草鞋太破旧,害得他的脚也被磨出了许多血,伤口结痂,痂又再破裂,看着惨不忍睹。
“我的确买了你,可我不会带你走,从此以后……你自由了。”我将解开的麻绳扔在了地上,看着他十分倔强的一双眼,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清涟。
可是清涟从不会用这样充满戒备的眼神看我的。
少年愣了愣,在我起身准备离去后,他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对他别无想法,跪在地上三跪九叩:“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我与我阿父,都会感念您的恩德的!”
我叹了一口气:“你生得太过好看,若是一个人在外头,一定会招来贼人惦记,自己当心些罢。”
“待我阿父病好……我就来找小姐报恩!”他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满眼坚定地看向我,“小姐,您是京城本地人么?我一定以自己的性命相抱,请问您家住金雀街,太安街,还是……”
我摇了摇头,复又转过身子,将手腕上带着的玉钏子解下来,轻轻放在他面前:“去为你阿父买药看病罢。”
不用对我报恩,也不用与我结缘。
因为与我结下的缘,都是孽缘,我不愿再看到第二个清涟。
他热泪盈眶地看着我,情绪激动不已,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小小的举动在他心里生了怎样的芽,我只知道,我其实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好,我也担不起他说的以性命相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我回了紫明殿。
阿柿见我回来,赶紧准备为我更衣,我瞧着那些锦衣华服,珠钗翠环,又想到今日看到的短褐布衣与破旧草鞋,忽然道:“去宣京兆尹来。”
“陛下今日在外车马劳累了一天,不如先用晚膳罢?”
我看了她一眼,她马上识趣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