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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0章 楔子 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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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嘭!”

    引爆封闭空间内的爆炸物,像极了在水里炸鱼。声音不怎么响亮,震动大,仿如轻微地震。几十米内,动感一波波传到脚底,爆炸中心的自制货柜剧烈摇晃。

    爆炸回响未消,老张放下遥控器,冲刺似的跑向货柜,边跑边拿钥匙在手,以便最快速度打开货柜门锁。与此同时,百米外的张桥松刹车、踩油门,驾驶双排座轻卡绕过一个斜坡,开到货柜左侧一米急停。

    老张打开货柜门,被冒出的硝烟呛的大咳。忙中出错,漏拿一样东西。

    “阿爸,鬼脸壳!”张桥上半身探出车窗,左手握秒表,右手投掷防毒面具。

    老张单手稳稳接住,熟练地戴到脸上,钻进烟雾缭绕的货柜。张桥抓起副驾座的对讲机,按下ptt键问:“阿爸,里头睇唔睇得清?”

    “睇得清,四条狗扑街咗。嗯,都有气,没死。”老张回话。

    张桥又按ptt键说:“现在用去十秒整。”话音刚落,老张抱一条狗从货柜出来,扔上轻卡敞开的后厢门。然后转头重返货柜,再次抱出一条狗扔进轻卡后厢门。同样的事,快速重复了四次。

    “三十一秒!”

    “等下!嗯,有条狗醒了。”

    “醒的有点快。阿爸,这样的话,从引爆到撤离,我们只有三十五秒左右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四十秒。”

    “四十秒够了,忘记拿鬼脸壳,拖了几秒。”

    太阳西落斜照了,早上到现在没歇过。老张扔下对讲机、脱下手套、吊脚坐靠轻卡车厢边沿,悠哉游哉抽一根烟,眼盯车厢里昏迷的三条狗和醒来的一条狗。待张桥从车头过来,迫不及待问儿子:“食狗肉要坐牢,你唔好呃我(你不要骗我)?”

    “呃你?”张桥也望进车厢,“我记得清楚,杀狗食肉最高罚款五千港纸、监禁半年。不信,你回头打电话问舅公,问大表叔也得。”

    “丢那马个鬼地方!”老张咒骂一声,怔怔北望。

    港九新界西北的荒野,再往北两千米是元朗海滩,海对面就是堔镇特区。曾几何时,此地是蛇头与偷渡客的乐园。

    张桥了解老爹吃狗肉的心思,从车厢搬四条狗下地,笑说:“阿爸,幸亏禁食狗肉,不然我们买几条狗,少讲千把港纸呢!”

    四条狗是在路边捕获的。

    港九禁食狗肉,流浪狗不说满大街是。有心寻找,郊外一点不难捡拾。

    “咣、咣、咣……”

    没吃上狗肉,老张抡起一把十八镑大锤泄愤,将自制货柜砸的稀巴烂。接着,用漂白水冲洗爆破痕迹。父子俩留下几个肉包子和一盆水,给予流浪狗自由,上车走人。

    “二十迈啱啱好。(二十英里刚刚好)”

    三十分钟后,张桥驾驶轻卡从启德机场路口经过,沿九龙半岛的太子道东段北上。老张在副驾座指路并传授驾驶经验。张桥到港七天,无证驾驶,且三天前首次开右呔车。

    “明早,你在巴士站前头等住。解款车经过一分钟以后,上来到这个拐角,继续等住。听到爆炸,也等住。我不喊话,天塌不要过来。”

    车行至大老山隧道附近,父子俩双双戴上口罩。老张动作很小的给儿子指点位置,郑重交待。这一段路,几天来,每天必走一两次。张桥点头应下,他有把握闭眼睛不出错。

    “前头的士站靠边停车。”

    不是万不得已,老张不会让儿子冒险。换由他驾驶,速度提至四十英里。从窝打老道南行,穿过红磡海底隧道进入港岛的湾仔。这一带张桥最熟悉,问道:“去医院?”

    “嗯,今晚我不陪你阿妈了。”老张答。

    明早有大事要做,今晚休息最重要。忽然间,张桥心口狂跳,手脚发颤。明早的大事,他一手策划,事到临头,恐惧感油然而生。

    “阿哥,做几日工晒黑咗!街上后生仔喜欢戴鸭嘴帽,叫你老豆给你买一顶。”

    老娘吕冬梅坐病床上,讲一口港味广府白话。或许是逃避恐惧感,张桥听着很不真实。老娘是他到港前一星期动的手术,切除了肿瘤和子宫。手术相当成功,身体日渐康复,前几天苍白的脸有了红润。

    “毕业食公家粮,系干部?”

    “系。”

    “干部好,看病不用钱了。”

    “用钱不多。”

    “高中老师?”

    “阿妈,我分配在二弟他们学校。”

    “好叻啊!阿哥,以后系阿道的老师。”

    张桥今年大学毕业分配,教师有假期,不用急于报到。他一点不想谈论自己准备放弃的工作,偏偏老娘今天精神好,打听个没完。老爹总算仗义,帮忙解围。

    “天天搬几百箱水果,我跟桥生好鬼死攰(非常累了),今晚你一个人没问题?”

    “你们返去,我冇事。医师讲,过十把日可以出院咗!”

    老张靠轻卡运输谋生,走街串巷送货那种,也就是港人洋气叫的van车佬。其实,纯粹的体力活。尽管没有天天搬运几百箱水果,父子俩的确疲惫了。离开医院,老张在经过的烧腊店买了半只烧鹅一斤叉烧,又买了一瓶家乡名酒三花酒。

    家里基本不买熟食,哪怕张桥到港那天,也是奶奶亲手做一只白切鸡。这一顿加菜,张桥有自己的解读,恐惧感愈加强烈。木头木脑随老爹回到家里所在的住宅楼,进电梯险些与人相撞。数道嫌弃的目光组成一堵隔离墙,让他本能却步。

    不怪人家嫌弃,天时炎热,父子俩忙活一天,t恤汗湿干了再汗湿,外面结出一道道白色晶体。身上的气息有点大,好在不是体臭味,没遭驱逐。

    搬活鸡鸭或咸鱼、海鲜的话,熏昏一两个。张桥俯视电梯里几人,暗自腹诽。

    “大小靓仔,下工咗?”

    “生意红火啊!大小张生。”

    “勉勉强强。”

    父子俩均有好付皮囊,无愧靓仔一说。老张浓眉大眼,一米七六的身高,匀称结实,雄赳赳的一脸英武。张桥还高父亲三四公分,眉清目秀,气质斯文稳重。老张是小区里公认的“师奶杀手”,小张没来几天,同样吸引女孩子目光。外貌出众,乐意交往的人不少,老张进电梯就跟熟人搭上话。

    “烧鹅香喷喷,闻得流口水。”

    “跟我饮杯,卢哥?”

    “多谢,我饮唔得烈酒。”

    “改日一起饮啤酒。”

    “没问题,礼拜六我call你。”

    张桥佩服自家老子,一点不把明早的大事放心上,表现和往天下工没两样。

    “十七楼出租咗。”

    “几多月租?”

    “差唔多三千蚊。(差不多三千块)”

    “又涨价。”

    “系啊,二十一楼有间四百尺,一口价三千蚊。”

    无论何时何地,房源、房价、房租是港人永恒的话题,哪怕乘电梯空隙,也会提及。从这一点上讲,老张有港人的样子了。

    “丢那马个鬼地方,三千蚊银一个月,一年租金在老家够起四层楼了。”

    出了电梯,老张咒骂抱怨。他做梦都想拥有一间房,即使是租。

    张家移居港九半年多了,全因张桥有个六十二岁的奶奶在港。确切说,老张夫妻和三个年幼子女移居。相关政策规定,年满六十的港人,若无人照顾,可申请一名内地子女移居。并且,允许该子女的配偶及未满十四岁子女随同移居。二十一岁的张桥和十七岁的弟弟张道排除在外,一家人分开两地。

    起初,老张死活不愿意,可他老娘问:“有钱医治你老婆吗?”一句话,打倒这个倔犟汉子。乖乖听从老娘摆布,委曲求全。如今,五口人寄居于老娘四百平方英呎(约37平方米)的房子里。所以,做梦都想房子,计划租房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哥、大哥,你手上系乜嘢啊,好香?”

    “呀,烧鹅!”

    “哇,叉烧!”

    “我要食、我要食!”

    “我先、我先!”

    张桥提拎烧腊进门,双胞胎弟弟围到跟前抢吃。老张阻止说:“洗手再食,买得够多。阿囡,睇阿弟洗手,莫搞身湿。”差使女儿张田照看两个小儿子。

    “你们几个,通通讲国语!”奶奶从厨房探出半边脸。

    老张嘟哝反驳说:“不是国语,是普通话啦!”

    “我不管,讲就是了!”奶奶暴喝。

    老张还想顶嘴,张桥用普通话抢道:“奶奶,炒两个素菜就好,我阿爸买了烧腊。”

    老家讲广府白话和客家话,学港式口音容易。问题是,奶奶这个沪申人,在港九生活三十几年,听的懂广府白话,就是不肯学一句。烦了一家人多种语言交流,硬性统一语言。乡音难改,总有人时不时蹦出几句客家话或广府白话。

    张桥望一眼不服气的老爹,憋笑找出两个碟子,搬出烧鹅、叉烧,摆放餐桌上。

    “老五,我讲普通话,你讲国语好不好?”

    “你白痴呀,普通话和国语一样。”

    “普通话不讲白痴,普通话讲笨蛋。”

    “普通话的笨蛋,是白痴的国语!”

    双胞胎从卫生间奔出,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起哄。张田斥道:“喂,你们两个是傻瓜蛋!”

    张桥再也忍不住,自个哈哈大笑。奶奶端菜来了,在他头上轻拍一下说:“嘴巴馋了,嫌弃我做的菜不好吃?”

    “奶奶,你做的菜好吃极了!”张桥一本正经奉承,“问题是,我抢不过小四、小五,每次才抢上一两块。所以,叫我阿爸买烧卤,哄他们别跟我抢。”

    奶奶开心地又拍大孙子一下说:“嘴巴带蜜糖。以后当老师了,可别哄骗小女生。”

    家里张桥跟奶奶最亲近,其他人敬畏的多。比如现在,奶奶在场,张田和双胞胎老实端坐餐桌边,不敢吱声、不敢抢吃。老张则躲在双胞胎后面,斜着身夹菜,默不作声吃下两碗饭,完全忘记特意买的三花酒。

    “阿爸,你不喝酒?”张桥提醒。他自己想喝,那股恐惧并未消失。

    老张愣了一下,瞪大儿子不语。地方狭小,一家人坐厨房外两三平方的通道,根本动弹不得,想拿杯子拿不到。关键是,杯子在奶奶身后的橱柜里。

    “这几天看把你们累的,爷俩都喝点吧!”奶奶通融地起身拿两只玻璃杯。

    老张还是不吱声,打开三花酒,给自己倒满杯,给儿子倒半杯。他和自家老娘不像母子,连房东和房客关系都不如。

    然而,张桥看来,目前老爹跟奶奶的关系,已经是奇迹。

    五十年代末自然灾害,奶奶“狠心”扔下年仅十岁的老爹,只身赴港。导致爷爷早早去世,老爹孤苦零丁,难免怨念深重。以前,提起奶奶,老爹用“那个反动派”代替。二十年后,奶奶派舅公返内地寻亲。老爹不肯相认,横蛮地赶出门。就算后来超生双胞胎,罚款如山大,老爹借遍亲朋、玩命打工,决不向“反动派”求援。直到去年,家里突遭横祸,人命关天。张桥老娘撑不住了,偷偷给婆婆发电报。奶奶如救星亲临老家,化险为夷。老爹的态度,总算有所软化。但是,至今没有叫过奶奶一声“妈”。

    “你做乜嘢?(你做什么)快点睡,明天早起!”老张说。

    半杯烈酒压不下恐惧感,张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米外对面床的老爹被他吵醒,他索性问道:“阿爸,你当年打仗,头一夜害怕么?”

    “怕什么?”老张支起身子,“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上战场头一夜,个个想着杀敌,想着掩护战友牺牲自己?开打那天,我们排长帮一个通讯兵挡子弹,身上全打烂了。人家是副军长的儿子,我们算什么?”

    张桥叹息说:“明天那些人,肯定有军用武器。阿爸,我是说,我们一家人平安最重要,明天别去了?”

    “哈,怕你老子搞不掂几个烂仔?”老张冷笑躺下,“赶紧瞓觉,明天开好车。”

    张桥不敢再吭声,闭上眼睛数羊。心里许愿,希望一觉醒来,回到七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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