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旧曾谙(二)
大容氏如何也料不到他敢动手,下意识激烈反抗,“陛下,请放开我,我是吴王妃,您弟弟子恒如今尸骨未寒……”
“那又如何!你我本来两情相悦。”庆元帝嘎着声音粗暴地打断她,“朕之前就欲纳你为侧妃,是他,是他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迫使父皇将你给了他。现在他死了,容儿,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大容氏觉得庆元帝简直是疯了!什么两情相悦?什么不辜负她的深情?根本没有的事!她心中的人从来都是子恒。
她这么反抗是要替短命弟弟守身?庆元帝满面寒霜,不再怜香惜玉,迫切地想要她抹掉身上关于李子恒的一切。
事毕,庆元帝搂着她轻声哄着,“莫再哭了,朕会负责的,明早就带你回京,贵妃之位,朕一直给你留着的。”
顺路过来这趟一是怕她不足双十便骤然失去依靠会做傻事,二是要告诉她自己心里一直有她,叫她千万等他。若非她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子恒,他也不想强迫她的。
大容氏睫毛轻颤,眼神空洞,声音却平和,“说什么傻话呢,我可是人人皆知的吴王妃,你是陛下,善后总要做好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贪这点子时间?……我替他守一年算是全了这份夫妻之情。一年后,我自己上京。”
闻言,庆元帝结结实实松了口气,方才他是一时口快,说出来便后悔了,但金口玉言,总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不过她能为他着想实在是让他万分欣喜,心中亦更喜爱她识大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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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黑衣人守在门前,不让婢子和阿秋出房门。直到快天亮了,正房那边叫人过去伺候,婢子和阿秋才知道,来人正是当今陛下。”
尽管事隔二十余年,当它再次被提起时,依然让所有人感到屈辱。
俱低垂着头,搭在膝头的手紧紧攥着。
那夜,他们都在,只是被暗卫控制住了,未能护好王妃,是他们的失职。
姜玹脸色铁青心如淬火,时初月浑身发冷心疼不已,原来那朵娇艳的牡丹竟是如此坚韧,在狂风骤雨中凌然绽放着,只为给孩子留下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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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盯着她抿唇不语,他其实想过那孩子是他的,但一来一夜就中的几率太小,他后宫里还没谁春风一度便怀上了龙胎,二来有了孩子瞒得这么紧做什么?他哪里会不认?
“你不信对么?”赵贵妃躺了回去,目光变得柔和,双颊还沾着眼泪,但嘴角似乎带了笑意,“那夜之后我没脸再待在吴王府,便去了陪嫁庄子上。后来月事迟迟不至才请了大夫,就是那夜。
“我当然只有瞒着,新寡有孕,当年吴王府有那么多人还在,若是他们稍有怀疑,要替死去的主子讨回公道怎么办?我更不敢告诉你,我、我怕你以为我跟别人……”
赵贵妃捂着脸痛哭起来,身子颤抖。
庆元帝又不好说他走时留了人监视她,只抱着她轻声安抚:“朕怎么会不认?我们的孩子朕欢喜还来不及,你不知道朕多想和你有个儿子。”
美目蕴泪,螓首轻摇,“陛下,我败坏容家名声不可饶恕自不必说,孩子是早产了,若是足月生下来,别人焉能猜不到你我之间的事?你叫百姓如何看待你?史书上该如何记下这一笔?玉琢又该如何自处?让他当人人唾骂的奸生子?还是叫他认吴王?”
没有彤史记录,没有太医的脉案,且在宫外出生的孩子是不能被承认的。当然,要是自己的儿子去认吴王,那还不如当现在的姜玹呢。
庆元帝被这消息冲昏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赵贵妃以为他不信,凄惶道:“是我,我当年就不该苟且偷生,贪慕这世间繁华,我愧对祖宗家训父母教诲,早该一根绳子了结了,可孩子总是无辜的,我是一个母亲啊……可恨倒头来,你还是不信……”
赵贵妃就那么喃喃自语,双眼放空,就任眼泪淌,看上去当真像是没了生的意志。
“别说傻话,朕没有不信。”庆元帝抱着爱妃拍着她的背,又叫张德祥进来,让他奉口谕调一百鉴卫去钱塘查姜玹下落,并护其回京。
张德祥退出的时候接到庆元帝的眼神,高声应喏而去。
赵贵妃就跟没听见一样,扭头道:“陛下真的没有否认我们的过往么?”
庆元帝心疼不已,原来她是在意这点,亏自己还以为她为了姜玹跟自己作态,登时有些愧疚,柔声劝慰:“傻容儿,我怎么会否定我们的过去?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桩桩件件都记得。”
怀中的人这才好了些,红肿着眼,略带羞赧地答应进食。
见她吃了东西庆元帝放心回了乾元殿,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
“您说,陛下信了么?”玲珑低声问。
赵贵妃冷笑,“管他信不信,他已经怀疑玉琢的身份,甚至动了杀心,我这么说就算他不信也能暂时保住他的命。那孩子从小就可怜,我想着彩儿还能帮我看顾他,哪知道妹妹也如此薄命。”
只愿子恒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不要怪她叫孩子认贼作父。
“娘娘将那块玉佩给了公子,楚大夫也已传信给阿春他们,到时自会尽力找到公子的。”
赵贵妃看着窗外点头,玉琢应该猜到自己的身世了,也不知他会不会难受。她自问没有做错,但着实从那夜之后便亏欠他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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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春继续道:“天亮后狗皇帝就走了,婢子和阿秋不敢哭,怕王妃受不住。王妃烧了三天,退烧后告诉我们,她明年将去京城。婢子和阿秋知道她身不由己,便问小世子呢?王妃说她有办法,不能让人知道她已经有了小世子。
“而后王妃对外称悲伤不已去庄子上将养,您出生,正是婢子和阿秋还有楚大夫接生的,奴婢还记得,由于王妃心绪不佳,您那时候特别瘦小,若不是楚大夫把脉说您是康健的,我们都怕您……您也是由楚大夫一路送去京城的。”
姜玹内心大震,他一直以为楚大夫是祖母的人,却原来是自己父母的人。
阿春拿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泪,续道:“后来楚大夫传信回吴地,带回了武安侯府二爷和二夫人病逝的消息,鲁阳大长公主便做主,将公子记在二夫人名下。这件事只有王妃、婢子和阿秋知道。”
老邹老祁等人这时才有点反应,原来阿春一直都知道公子的下落。
“对不住各位,我……”
老祁摆摆手:“我们明白,换了我们其他人,也都不会说的。”
“那,在姑苏尼姑庵里代替王妃出家的人是谁?你们可知道?”时初月问。
阿春叹气,“是侍女阿冬。当年我们春夏秋冬四个陪嫁丫鬟,阿夏在京城回姑苏的路上中暑病倒,没撑过去。就剩下三个,王府管事的儿子求娶阿冬,王妃允嫁。谁知她也是个命苦的,先是怀了两胎都没坐住,第三胎倒是生下来了,却没出三个月便夭折。她夫君当初跟着殿下出门,结果出了事没能回来。
“王妃怕她做傻事,料理完后事就让她回来伺候。后来殿下归于陵寝,王妃准备上京,也是她主动提出代王妃出家,如此,既能保全王府、容家和陛下的名声,还能掩盖王妃的身份,公子的身世,而她自己亦想要解脱。”
时初月眼眶绯红,极其怜悯这位苦命的阿冬,“那阿秋呢?为何不见?”
阿春吸吸鼻子,“阿秋随着王妃进宫了。”
王妃在宫里需要一个对自己绝对忠心的人,那时阿春与邹桥互生情愫,是以阿秋主动求了随主子进宫。
姜玹和时初月猜到,那阿秋就该是玲珑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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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帝回到乾元殿把所有内侍都赶了出去,看了一阵奏折便神思不属,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都错了?姜玹当真是自己和容儿的孩子?
他又想起玉琢从小到大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着孺慕之情,他以前很受用,后来变得极其厌恶,甚至觉得自己在帮子恒养儿子。倒是姜玹一直不曾变过。
难不成一切真的是容儿说的那样?
张德祥伸个脑袋在门口张望,庆元帝拿起龙案上的镇纸就砸了过去。
吓得那高大圆润的身子一跳,身上的肉分着层次抖了三抖,这般丑样子倒是让庆元帝笑了出来。
张德祥白着脸也跟着笑:“陛下笑了就好,就算是砸到奴婢也心甘情愿。”
庆元帝收了愉悦的表情,冷笑:“你这狗奴最机灵,就是知道砸不中你,演个滑稽戏来哄朕。”
张德祥进来将那镇纸捡起来放回龙案上,谄媚道:“奴婢这不是见不得陛下伤脑筋么。”
庆元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道:“人都派出去了么?”
“还没呢,没陛下的首肯,奴婢可不敢。”张德祥有些得意,要说这宫里谁最懂陛下眼色,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果然,上首的人淡淡道:“算你有几分眼色。”
“那,陛下,奴婢还要去传口谕么?”张德祥敛去嬉笑,肃然问。
庆元帝未答,又重新翻看起奏折。
张德祥看了主子一眼,便知道这就是暂且不派人寻姜指挥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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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宝不敢看赵贵妃的脸色,他发现鉴卫司的人根本没动静。
赵贵妃拈了一个红彤彤的樱桃放在嘴里,嗤笑一声:“瞧吧,这便是咱们的陛下,金口玉言,君无戏言,全是放屁。”
王德宝和玲珑的头埋得更低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到娘娘说粗话。
赵贵妃自知失言自嘲一笑,眼盛冰雪:他将人“放在心尖”的时候千里迢迢跑来侵犯,半夜刺探她是否忘记亡夫只心悦他一人。而眼下呢,宁可错杀她儿子也不放过。
他怎么可能比得上光风霁月的子恒啊,那个会偷摸带她看灯会、看烟火的少年,那个大冬日里亲自去排队替她买糕点的少年……
而那个少年却殒命于荒野,尸身运回府时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最后那一面,她都不敢认……
赵贵妃绝美的脸上浮起凄楚的笑,眼中转泪。
恍惚间,她又回忆起那夜,庆元帝强占她时,抚着她的脸说:“容儿,别怪朕,要怪只怪你太美。”
是么?原来美才是她的原罪。
那他就没罪了吗?
见娘娘满腔恨意,王德宝擦擦眼泪,给玲珑使了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玲珑倒了一杯热茶,“娘娘,公子知道身世后,会选择回京还是不回来?”
赵贵妃的注意力果然被岔开,面色恢复常态,接过茶杯,抿唇道:“我倒是宁愿他不回来从此远遁江湖。”
“阿秋,楚大夫那边呢?”她问。
玲珑道:“楚大夫已经准备好了,陛下多疑,楚大夫不能直接露了行踪,总要叫鉴卫悄悄摸索出来的好。”
赵贵妃心下稍安。不管玉琢回不回来,她总要尽全力把自己的孩子护周全。
温茶下肚,方觉全身暖了不少,陡然回想起姜玹才生下来的时候,那么小小一团,如同小猫儿一般。
因着自己怀胎时情绪不佳,足月的孩子瘦弱得真像早产的,世事轮转,如今他已蜕变成挺拔少年。
这一切都要感谢鲁阳大长公主,如果不是她愿意收养姜玹,那孩子就更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