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花枝颤
王德宝替赵贵妃添满了一壶茶后便退到偏殿去等待召唤。
窗外乱雨打在院中芭蕉上,颗颗分明,疾风吹起窗纱,将甜白瓷花弧中的芍药吹得颤了花枝,掉了花瓣。
那夜的雨,也是那么大……
“呲啦”,瓷杯子应声而碎。
王德宝听见声音冲进来,只见娘娘脚下猩红绒毯上一摊碎瓷。
守夜的玲珑赶紧将东西清理了,又伺候她换了一双鞋。
直到窗外的雨停,二人都不敢劝她,只陪她静坐——每逢陛下不在的狂风骤雨夜,娘娘都会睡不着。
赵贵妃起身回了内室,“你们去歇息吧,我补眠。”
内室安静下来,她盯着帐顶,那孩子能过这一关吧?过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睡着,再醒来时,床边坐着庆元帝,一双锐利的眼在她脸上游弋。
霎时间浑身汗毛倒竖。
庆元帝一愣,旋即笑道:“怎么吓成这样?一脑门儿汗。”说着拿了帕子替她拭汗。
赵贵妃快速镇定下来,扯开一个笑:“天快亮了才睡,方才做了个噩梦,才睁眼便看到有个黑影立在这儿,吓我一跳。”
“倒成了朕的不是。”庆元帝并未起疑,嗔笑一句,“跟个孩子一般。”
自己在姜玹的事上做得不地道,她这段日子夜里走困得厉害。他此时存了哄佳人的心思,便亲自伺候爱妃更衣。
帝妃一起用了午膳后去后园子里消食。
庆元帝看上去心情很不错,还罕见地说起年轻时候的事。
“……朕还记得当年你和彩儿才进宫时,两个小少女异常漂亮,尤其是你,把我们几兄弟和几个勋贵家的伴读都看呆了去。”
赵贵妃横了他一眼:“胡说,我和彩儿分明生得一模一样,我哥哥都有认错的时候,怎么你就认定是看我而不是看妹妹?”
“是,你和彩儿生得委实毫无二致,可朕就是能一眼分辨出你们。”庆元帝有些得意,“别人我不知道,但朕,一定是看你看呆的。”
“哦?那陛下为何独独看中我呢?”赵贵妃似随口往下问。
庆元帝走到赏花亭中坐下,眉目间带了几分忆往昔:“气韵不同,你大方爽朗,就如牡丹芍药,放在哪儿都是别人的目光跟着你走,而彩儿恬淡娴静,似幽谷的花,无人也会独自芬芳。”
赵贵妃抽了抽嘴角,哂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庆元帝被这俏皮话逗得大笑几声,“朕如何没答?你就是教人一见钟情的女子。”
赵贵妃:“……”
老奸巨猾。
庆元帝见爱妃不满意,抓过她的小手,道:“当年每次有好东西你都让朕先选,还时常亲手做了糕点送与朕……点点滴滴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的情意朕是舍不得辜负的。”
赵贵妃另一只在袖子的手颤抖起来,死死咬着下唇。
当年你是秦王,居长,我不叫你先选还能叫谁?而那糕点等小礼物人人都有一份。
容家虽乃世家,可父亲不愿出仕,根基又在江南,能入宫成为伴读是借着嫁入英国公府的一位姑母的势。
二人上京为的是结一门好亲,两姐妹如履薄冰,力求对所有人和事都周全。
庆元帝回了乾元殿,赵贵妃坐在亭中一片惘然,炎夏的光照在身上却冰冷彻骨。
因为她送了几回糕点、礼物便叫庆元帝误会自己与他两情相悦。亏自己一心倾慕吴王子恒,浑然不知是哪里招惹了秦王。
这孽缘,竟是自己亲手铸就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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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难过,但这对时初月和姜玹来说无甚影响——林中凉爽得很。
前些日子二人翻过一座山,发现山腰处有一个只住几户人家的猎人村,便在村民那儿买了一些被褥等物带回山洞。
姜玹方才用匕首刮完胡子,又换了一套从村民那儿买来的蓝布衣裳,那衣裳四肢都有些短,不过被妻子用布条扎紧后倒是看上去挺合身。
“玉琢,你快来,咱们有床睡了!”
穿着白底红花布衣的时初月将人拉进山洞里。他大掌中原本如葱段的手上遍布小口子,但指甲缝里依然干净。
山洞里摆着一张简易木床,上面先垫了一层干茅草,再铺上了褥子和被子、枕头。木床是他在山里砍了树自己做的。
床头插着野鸡鲜艳的尾羽做饰,周围放着一圈药草,据说可以驱走虫鼠蚁。
两人躺在床上,即使白天,山洞里面光线依旧很暗,只能看清对方的轮廓和眼睛。
“委屈你了,等我们出去后,就买个宅子,好好安顿下来。”姜玹的手抚上她粗糙了些许的脸颊,很是心疼。
时初月知道他这次出来做足了准备,银票带了很多,是以滚进他的怀里,“好啊,我等着。”
她一动,木床发出咯吱的声响。
姜玹脸涨红,轻咳一声,他从没做过木匠活儿,看村里老人做凳子似乎挺简单,便回来打了一张床,这作响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时初月却哈哈笑出声来,还故意扭动身子让床不停“咯吱咯吱”。
刻意的嘲笑叫某人心中羞愤,这促狭丫头。“啪”,大掌拍在纤薄的背上,雷声大雨点小,她不疼,他却舍不得挪开。
双唇相接,身体里熟悉的渴望倏然爆发。要是洞里有灯,就能看到他此刻眼里涌动着赤红,只想叫好好惩治她。
而身旁的人比他更快一步,伸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他们自出京到今天仅有一次,一是累,二是随着查案深入没那心思。
而眼下,夫妻感情更进一步,他的伤已痊愈,睡的也不再硌人的枯枝叶,这渴望便如飓风席卷二人。
黑暗夺去眼睛的主场,把更多的敏感分配给了触觉和听觉。
暮霭笼罩,原本宁静的峡谷中蓦地“砰”一声巨响,山林里不明所以的鸟儿顾不得方才回巢,又立刻振翅飞远。
紧接着,山洞中传出一串笑声。
黑暗里,时初月抱着笑得发疼的肚子道:“才做好的床,只睡了半日便塌了。”
姜玹又是好笑又是气恼,他当真有顾惜这床,苦笑道:“看来我委实不适合做木匠。”
“倒也不是,做得很好,只怪它不甚牢实。”
“横竖床已经塌了,那我……是不是可以尽全力了?”话音未落,便翻身覆上了身侧娇嫩的人儿。
塌床不再胡乱响动,耳根子清净多了。
迷离中,她似乎听到他在耳旁呢喃:“我们生个小月月罢。”
此情此境,她哪里听得这些?颤抖着身子,脑中一道白光闪过,一阵酥麻从头顶沿着脊椎汹涌向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娇娇地喊“受不住了”,他才快速散了云雨。
这里没有丫鬟热水,姜玹穿好衣服踏着星光去河边打水来给她擦洗。
冰凉的河水沾在身上,时初月打了个激灵,须臾便习惯,躺平任他伺候。
她累坏了,在塌床上不愿起来,姜玹熟练的用瓦片烤了野兔肉给她送去,还有一碗菌子野鸡汤,炖得十分鲜美。
月上中天,清辉一片,蜂蜜色的温暖中有情人喁喁私语,叫人不忍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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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贾佥事、苏佥事和曾佥事满身是伤地将账本等证据亲手交到陛下手中时,秦严复的飞鸽传书也到了张德祥手里。
老成持重的内侍瞳孔一缩,面上却丝毫不显,疾步去往乾元殿。
庆元帝下朝后便接到三位佥事收集到的证据,原本十分高兴,却在听了鉴卫回报以及看了证据后,心中燃起熊熊烈火。
他委实没想到江南的问题会那么严重。
回话的人跪在殿中大气不敢出一口,直到陛下挥退他们,才弓身退出乾元殿。
“啪嗒”,庆元帝挥掉龙案上的奏折等物,仍旧觉得无法平息心中愠怒,便拂袖而出。
六月燥热,一丝风也无。丹陛之上,帝王睥睨万物,眺望城外群山,开阔之景让他心中郁气消散了些,好歹能思索后面的收网对策。
不知不觉迈开腿往园子里去,停驻脚步时,竟到了德馨殿。
他仰头看了几眼宫门牌匾,本欲抬脚回去,却见赵贵妃和王德宝出来迎他,也只得将错就错拉着人进了屋。
奉茶后,所有人退下,庆元帝便倾诉起江南巨贪如何鱼肉百姓,赵贵妃耐着性子听了不少,才迫不及待抓着他的手臂问:“陛下,既然几位佥事都回京了,那玉琢可回来了?若是没有,他何时能归?哎,也不知那孩子是否受伤……”
庆元帝才好了些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直觉那心跟泡过冰镇酸梅汤一般,又冷又酸又涩还苦——自己这头国是千头万绪,她就只记得姜玹么?若那孩子当真是她和子恒的种,她那么惦记,岂不是说明她还念着他那短命的弟弟。
赵贵妃沉浸在担忧姜玹的安危中,没注意到庆元帝几欲发狂的眼神。
适时,张德祥急匆匆跑进来俯身跪下,说请陛下移步乾元殿,他有要事禀告。
庆元帝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地方发,当即将手中的茶盏向张德祥那慌张的白脸上砸去。
“你是朕养的一条狗罢了,朕还要听你摆布不成?”
这句指桑骂槐赵贵妃听得清楚,当下脸色一白。
张德祥哪里敢躲?那茶盏直挺挺从他额角划过,疼倒不是很疼,就是茶水茶叶溅了他一脸,又不敢擦,瞧上去颇为滑稽。
他为难地看了看赵贵妃,又看向庆元帝。
这狗奴看她作甚?难道他当真是宠爱她过头,宫里的人,甚至他身边的人都要瞧她的脸色了么?
庆元帝想到这里周身散发出戾气,那股燥郁所有人都感知到了。
殿中的气压低得透不过气。
张德祥赶紧摸出密报,稽首道:“陛下息怒,奴婢这就说,秦同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姜指挥使被张知远的人追杀进鸟晕头,已失踪多日。秦同知说多数人手被安排出去查案,实在是分不出多余的人手去找人……”
他话还没说完,上首赵贵妃已经两眼一黑往后倒了去,被玲珑姑姑眼疾手快给接住了。
怪道张德祥不愿第一时间说出来,还拼命给他使眼色。庆元帝脸色稍霁,总算有一件舒心事,霎时间气闷烟消云散,一把抱起爱妃便往寝室里走。
太医施针后赵贵妃悠悠转醒,那眼泪就跟决堤了一样往外涌。
庆元帝温声安慰:“朕已经命徐州、豫州的府兵在浙州搜查。但你也知道这案子很重要,关联甚大,说不得还有些余孽要置玉琢于死地,不宜大张旗鼓,得徐徐图之。”
这个道理赵贵妃懂,除了乖巧谢恩外别无他法。
庆元帝替她拭去眼泪,心里想的却是秦严复传回来的密报:“……助人者七八,着百姓常服,余一时不知其为玹之侍卫,亦或是吴地旧人……”
这秦严复当真是草包,一点事情都办不好,一群人还分辨不清楚。但他也说自从到了江南姜玹就兢兢业业查案,并未与陌生人有任何接触。
姜玹自己确实是有侍卫的,这群人行踪隐秘,说不得是他自己的暗卫。
那姜玉琢到底是不是容儿与子恒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