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庆新岁(二)
正旦命妇进宫朝见。
元后已故,赵贵妃不管事,庆元帝就将这件事交给淑妃,横竖她最喜这种出风头、被人捧着的事,自会欣然应承。
而时初月才到淑妃宫里点了个卯便被王德宝带走。
淑妃娘娘盯着二人的背影,眼神里就差射出毒箭了——大庭广众之下把人叫走,何曾将她看在眼里?须臾,她怒极反笑,拉着胡慧娘道:“姜二夫人倒是很不错,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妃娘娘都喜欢她,每次进宫必然是要去德馨殿请安的。”
能坐到殿内的没有一个是蠢蛋,大家笑笑都不接话。
淑妃娘娘倒是没料到这样,又似无辜道:“这不知道的呀,还以为这姜二夫人是咱们贵妃娘娘嫡亲的儿媳妇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垂眸含笑的胡慧娘,眼神最终落在老迈的英国公老夫人脸上。
张老夫人也跟着一笑,“那丫头是个好的,老身瞧着也喜欢。”浑然没听懂淑妃娘娘的弦外之音的模样。
张锦娘、孙乐娘和胡慧娘自然要附和一两句,跟着便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淑妃觉得自己一拳头打在空气中,十分不得劲儿,恨不得咬碎了一口牙,不明白那不要脸皮的二嫁女有什么好的。
德馨殿里,李盈盈也陪在一旁。
赵贵妃又赏了她一些料子,“开了春就要做夏衫了,这几匹颜色嫩,你和盈盈很适合,我做主给你挑了水色、荷茎绿、缥色、浅藤紫色和影青色。”
时初月行礼道谢,这几匹颜色非常适合夏日,且她样貌清丽,最适合穿这些清浅的色,能够扬长。
李盈盈那儿是茜红、桃红、海棠、水丹及豆绿,很适合她的张扬明媚。
二女收到好料子都十分高兴。
午膳摆好。
时初月见桌上除了菜之外还有两碟饺子,可摆在主位的不是饺子,而是一碗汤圆。
赵贵妃笑着解释:“我是南方人,过年不兴吃饺子,都吃汤圆的。如今在北地多年也没改过来。”
李盈盈却问玲珑:“姑姑瞧瞧厨房里可还有多的汤圆?有的话给我和嫂嫂也弄一碗来,嫂嫂定然没吃过这个,软软糯糯甜甜蜜蜜十分好吃,彩头也好。”
玲珑笑着应诺。
时初月自然是吃过汤圆的,但此时也乐得装第一次吃。
果然,德馨殿小厨房做的汤圆都比别处好吃,分了甜口咸口两种。甜的是黑芝麻馅儿,咸的是鲜肉馅儿,都非常可口。
时初月心中一动,这是赵贵妃首次承认自己是南边儿人,她的身份必然直接关联姜玹的身世,否则陛下不会同时提防他们姨侄二人。甚至每次她来,宫人们都盯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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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回娘家。
姜玹扶着时初月在时府门前下马车。
白氏坐在主位上照例问些不冷不热的话,时初云坐在她对面,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婚事定下,再无反悔,她总不能真的去死或者当姑子,只得服软。
时初月看她越发瘦了,身形更加袅娜,眉宇间还多了几分病西施的惆怅,却不见憔悴。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佩服——别人抑郁会面黄肌瘦,而时初云呢,反倒是增添了风情,这找谁说理去?
白氏问得差不多了,便让姐妹二人聊,她要去厨房看席面。
时初云向秋杏使了个眼色,后者告退,走之前还要将樱桃拉走。
樱桃被拉了个趔趄,但就是不愿走,还是时初月点点头,她才甩开秋杏的手,看着另一对主仆朗声道:“婢子就在门口,有事夫人您喊一声便是。”
时初月颔首。
“好一个忠仆啊,妹妹真是羡慕姐姐,到哪里都有喜欢你的人。”时初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楚楚,语气却是讽刺、怨毒的,甚至隐隐透着几分嫉妒。
这倒是让时初月不明白了,她才是丧母、和舅家关系疏远、名声差的那个,而时初云父母双全,还有同胞弟弟可依靠,比她不知道好哪里去了。
话虽如此,该回击的还是要回击:“这不明摆着么?那自然是我比你讨人喜欢啊。”
时初云瞳孔一缩,白嫩的纤手紧紧攥在一起,旋即冷笑一闪而过,秀眉微蹙泪光粼粼,可怜道:“是啊,姐姐比妹妹讨人喜欢,妹妹求姐姐帮帮我吧。”
时初月心中一阵腻味:“得了吧,你那个忙我帮不了,收起你这些作态。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起身出去,都没看对方一眼。这时府她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
时初云泪流满面,她都这么低声下气求她了,她竟然还是一口拒绝。小时候她对她那么好,就算是虚情假意,可她从她这里得到的好处是真的啊。时初月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还是娘说得对,她根本养不熟!
只会跟她的外祖母一样,仗着出身高贵看不上、作践她们母女,巴不得她们白家人都死绝了才好,就算姜氏短命,那老虔婆也不许叫人占了道。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带着她和涧哥儿到了京城后的事。
七彩辂车的檐角挂着琉璃灯,不仅发出的光是多彩的,还能敲击出泠泠的声音,马车的帷帐是蜀锦,上面绣着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繁复花纹,金银线在日光下闪着光,叫他们母子三人不敢直视。动动小鼻子,还能闻到那一阵阵馥郁的香气,浓而不腻。
这是她不知多少次见到雍容华贵的大长公主亲自接走姐姐,每次她都好羡慕,姐姐总是被大长公主如珠如宝的抱在怀里,轻声细语问吃了些什么,还会考校姐姐学背的诗。那些问题她也能回答的,只要这位天下最为尊贵的妇人能问上一两句。可惜,对方连余光都没给她们母子三人。
辂车启动,香风飘远,母亲和她还有涧哥儿还不敢起身。须臾,仪仗中下来一位女官,伸手打在她的脸上,冷肃道:“大胆,竟然直视天颜藐视皇家。”
她被打懵了,竟是看也不许她看么?她犹自想不明白,母亲却已经压着她的头磕下去。母子三人磕得额头泛青,连声请罪,女官似乎并不满意,皱了皱眉,“你们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而去。
又是“好自为之”,呵,时初云冷笑,罢了,嫁便嫁吧,总归三品大员的夫人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她擦干眼泪,仪态端方的走出去。
秋杏木呆呆的立在门口,没注意到自家小姐出来,行礼慢了一步。
时初云一见这蠢样便忍不住抬手赏了她一个嘴巴:“怎么?如今你也敢给我脸色瞧了?我一心一意为你打算,难道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没用的东西,早知道就让你嫁给管事的儿子,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秋杏不敢多言,跪下来死死咬住唇,忍住泪。
没错,她的婚事到底被二小姐给知道了,以陪嫁大丫鬟的名义驳了长富大儿子石林的求亲。
“还不快起来,跪着做什么?你的骨头就那么软?”
自从定亲之后,时初云的脾气越发古怪,言语也愈加恶毒,阖府上下都纳闷儿,怎么以前说句大声话都怕的二小姐,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呢?
时初月见着白氏等人胃口就不好,略略夹了几筷子便不动了。
白氏和时初云因亲事也没甚胃口,女眷这边早早撤了饭桌,但外院算喝得高兴——过了年时涧便算十六,今日时春破例让他喝酒。
少年第一次喝酒,很有兴趣,一不注意便喝多了。
姜玹趁机告退。
他饮了几杯,走在园子里散酒气,就见自家月月在亭中坐着,便抬脚过去。
“这么冷,怎么在这儿?”他拢了拢她的狐裘,说出的话带出一阵白气。
时初月动动吹红了的鼻头道:“没觉得多冷,只觉得这儿难得的清净和干净。”放眼望去,一片洁白。
姜玹知妻子心情不好,脸色也沉了几分,“我们回家罢。”
时初月一愣,旋即笑道:“别,再等等吧。”
时人回门会待到午歇过后,若是少于这个时间,那别人就会胡乱猜测,还会说娘家和出嫁女的闲话。
时家老爹好歹是正三品,年岁还算年轻,以后说不得还要更进一步的,不和他闹翻最好,姜玹在朝中也轻松些。
她能想到的姜玹自然能想到,皱眉道:“无须为了这些而委屈自己。”
“玉琢别劝了,你心疼我,我难道不知心疼你么?”时初月的郁气全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心满意足,“左右这里无人,在哪儿不是赏景呢?”
姜玹心中一动,伸手拥住了她。他或许还要更努力一些,这样妻子才能不因为这些琐事而委屈自己。
隔着一片冰湖,时初云和秋杏痴痴地望着亭子里相拥的二人。
时初月能嫁给姜玹,凭什么她就只能嫁给那个老头子?还什么“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要是有这样的夫婿定比她时初月过得还要如鱼得水。
秋杏也羡慕啊,石林以前时不时托小丫鬟给她送东西进来,还有一次趁来府里回禀事情,专程来找她,告诉她愿意等她到二十岁放出去。她本来有机会过上这样两情相悦的日子,当正妻,相夫教子,小富即安。可惜,这一切都被人毁了。
等待她的不知道是给老头子姑爷当房里人,还是配出去帮二小姐拉拢关系,但不管怎么样,都不是她想要的那样了,也不是在等她的那个人。
这一刻,秋杏心里翻起滔天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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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就是时初云的好日子。
时初月回来送嫁,但一步都没踏进玉兰院。
远远瞧见羊氏带着白三娘、白四娘姐妹到了,她更不想与这些人碰面,随便扯了个谎就到园子里来透气。
北方的春天来的晚些,园子里的树木大多都光秃秃的,还没发出嫩芽,只剩下红梅还没完全凋谢。
时初月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抬脚进了那片小梅林。
“夫人。”忽的,樱桃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用眼睛瞟了一下不远处。
她顺着看过去,才看到那边立着一个身穿湖蓝色袄袍的人,正是便宜表哥白廷牧。
他瘦了不少,脸色有些灰白,连唇色都是淡淡的,以前隐隐有着少年朝气,现在这股气质变得沉郁许多。
广贤阁的事带给他的打击很大,加上热症让他的身子垮了,今岁的会试还不知能否坚持得下来。
见朝思暮想的表妹看过来,白廷牧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旋即便放开了,他知道,他对不起她。可他还是想看看她,是以行礼之后静静伫立。
时初月显然没想到会再次遇到他,轻叹一声,行了个半礼便往旁边去了。
刚走出小梅林便见到身披鹤氅的姜玹。梅林雪中,长身玉立,头上和肩上沾了些雪花。
她快步走过去伸手掸掉那些雪籽,姜玹伸手握住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出来多久了?”
看着光风霁月的郎君,时初月忍不住笑了:“暖阁太闷,才出来一会儿。”
一个巴掌大的东西从姜玹的袖子里准确落到她的手掌心,触手温热,是个套着海水纹套子的小手炉。
这个手炉不仅暖了她的手,还热了她的心,嘴角越翘越高,最后见牙不见眼。
伉俪相偕走远,白廷牧抚开梅枝,心中的苦涩蔓延到嘴里,陌生的苦味让他鼻头发酸。罢了,有些执念是该放下了,见到她过得好,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