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庆新岁(一)
西府静吟轩。
樱桃见时初月颇有几分怅然,知道方才秋杏带来的消息到底是影响了她,便一脸不以为然:“要婢子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夫人您可还记得,二小姐当年作践您的名声那是杀人不见血的。”
“哦?你说说,我都忘了。”时初月来了兴趣,对“她”小时候的事是一概不知。
樱桃义愤填膺道:“婢子记忆最深刻的便是那一年,您将名师都骂走了,荔枝那小蹄子还整日撺掇小姐跟二小姐要好的同时又跟白夫人闹事。有一回御史大人家办赏花宴,您高高兴兴去,气急败坏地回来。偏生玉兰院的人四处传您和二小姐在水边玩,故意往她裙子上溅泥。
“回来后白夫人告状,说您不悌爱亲妹,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竟与外人争吵,丢了时家的脸面,老爷便将您关在祠堂反省。晚上婢子悄悄给您送饭时,您才哭着跟婢子说,您不是故意的,可老爷不信您。”
根据樱桃的猜想,当日的事情应该是两位小姐在水边玩,大小姐不小心踩了泥,溅到二人身上。二小姐当面说没关系,回头便去跟其他小姐们说姐姐仗着出身高贵欺负继妹。有的姑娘便“当好人”,出面教训大小姐,大小姐不服气反驳,一来二去便跟人吵了起来。
至于那名声么,自然是一传十十传百。
慢慢的,京中小姐办茶宴、赏花宴便是请了大小姐去也会孤立她。她自己也不愿看到旁人鄙夷的眼神,愈发不爱出门。
时初月轻叹,算算时间,那一年年初,“她”大舅舅病逝,大舅母病倒。
并且,一个小丫鬟都比“她”瞧得清楚。
方才还满腔义愤的丫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倏然含泪道:“其实婢子知道,小姐并不是看不透,而是在时府里,夫人不喜,老爷不管,除了露霜院的丫鬟,您只有她一个玩伴,哪怕她虚情假意,您能开心一下也是好的。”
哪个小孩子能忍受长久的寂寞呢?何况大长公主在世时,时初云是真的卯足了劲儿讨好姐姐,有幼时的姐妹情支撑,“时初月”确实防不胜防。
冬枣被说得眼泪汪汪,她去得晚,都不知道还有这些事,原来夫人当年过得那么难。
她吸吸鼻子:“二小姐不惜踩着小姐、苦心经营多年才得了个才女的名头,那个冯大人说倾慕二小姐的才华,还不是听了她的传言么,就不知道二小姐今日今时有没有后悔!”
这话说得樱桃不住点头。
时初月也笑,还真是那么回事,只是时初云是绝对不会后悔的,因为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做错的都是别人,都是别人碍着她。
可惜樱桃来得晚,不知道鲁阳大长公主当年还在世时,是不是苛待过白氏母女,否则二人怎么会那么嫉恨“她”呢?
过了一个多月,时初云这边到底是没能等到或钟三郎、或秦五公子、或刘家公子,还是其他任何一位公子的提亲。
还是那句话,大夏成亲看门第高低、听父母之命,勋贵世家多多少少跟武安侯府和大长公主有交情,家中长辈本就对白氏母女多有忌讳,更犯不着拼着得罪京城新贵冯明素而去求娶她。
况且儿子又没跟这姑娘发生什么,就算是发生了,他们也不会去提亲的,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就跟男子来往甚密,能是什么好姑娘?娶回来怕是乱家之根。
反倒是时府和冯府很快过了礼,毕竟是续弦,一切从简,但冯明素并没亏待时初云,该有的东西都有,并且聘礼、聘金很丰厚。
时春觉得有些愧对女儿,便跟准女婿商议,明年开春再成亲。
冯明素本来比较着急,想着年关前美人及笄后就赶紧娶回去,但准岳父都这么说了,他也要卖个面子。
-
时初云及笄这日,冯家送来了厚礼,她看着那礼脸色愈加白了几分。
时初月耐着性子观完礼,一刻也没多留便回了。
到得除夕,这是她在西府过的头一个年,早早就叫樱桃和冬枣给楚大夫、王宏、庚辰甲等人送去席面、年礼和红封,又给阖府下人打赏,便放了众人的休沐。
午膳是去东府用的,四个大人连带均哥儿坐一席。姜珠依旧口无遮拦,还喜欢开弟妹的玩笑,好在知道分寸,不至于叫场面尴尬。
时初月倒是对姜珠多了几分认识,他虽荒唐,但还有底线——信守伦常。
自她嫁进来一直很防备他,甚至无事绝对不来东府。而姜珠除了明摆着欣赏美人的眼神之外,没有其他越矩话语和行为,就连有几次两人私下碰巧遇见也是如此,她才彻底放了心。
今年也是她和姜玹在一起的第一年,是以晚上时初月亲手熬了锅底,两人在廊下摆了桌案,边看雪边涮肉。外面是簌簌白雪,这里温暖如春,很是惬意。
姜玹见桌案上的碟子里绘着素雅的花纹,便道:“这是问心堂的新瓷?”
“不错,开春便上,如何?”时初月的眼睛弯成新月,左颊的酒靥也甜甜地等待他的回答。
“很好看,夫人充满奇思妙想,总能不落窠臼,为夫甘拜下风。”吃了碟子里的一块牛肉,又道:“嗯,月月的手艺当真是越发好了,竟能将牛肉烹调得如此美味。”
夏朝有“再饿不杀耕地牛,再穷不杀看门狗”的俗语,人们认为,牛是耕地不可或缺的,吃了它还怎么耕地呢?因此姜玹根本不知牛肉的滋味,这话纯属于甜言蜜语。
某人笑着白了他一眼,实则心里受用得很。
时初月今日料理的牛还是专门去畜牧户那儿高价买的,肉质非常好。她都不禁感叹,现代崇尚吃什么和牛肉、雪花牛肉,其实都不见得比自己本土的牛肉好吃。
思及此,她又给姜玹夹了一块牛肉,貌似无意道:“要是某日你辞官了,咱们就去开个食肆,保证宾客盈门,不过不卖牛肉。”牛还是留给老百姓更好。
姜玹一顿,“辞官”么,等此间事了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便微微一笑,“必然的,夫人到时候赚了钱可不要嫌弃为夫。”
时初月哈哈大笑,起身站到他身边去,伸出食指中指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道:“夫君甚是貌美,养你又有何难?”
姜玹拉住她的腕子将人往怀里带,高挺的鼻梁贴着她的侧脸,鼻尖抵着鬓角,往她耳朵里吹气:“那为夫定会好好伺候夫人的。”
着重强调“伺候”二字。
时初月噌地红了脸,推开姜玹啐了他一口。
嬉闹着用了锅子,洗漱完,两人上了床,她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姜玹拿过一盏灯放在床边,打开红漆桃花纹木盒,里面是一条新的白绫裤,十分柔软,应该是先把松江白绫布清洗了晒干后熨烫过再剪裁的。
他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新衣,哪怕只有一条裤子呢。
姜玹提着裤头,抖开裤腿,发现新裤子与寻常裤子有区别——裆部凸起一部分,他愣了愣,很快便明白那凸起的作用。
他眼神灼灼,漆黑的眸子透着烛火,发着光。
将新裤子换上,没有一处不合身,尤其是兄弟那儿。他蹲了蹲,裆部不再挤着、勒着,十分舒服。
原来他的尺寸比较异于常人,针线上做的裤子也能穿,只是动作太大会觉得紧绷难忍,这时候姜嬷嬷会拿去替他改一改。
一开始时初月请姜嬷嬷教她裁衣服,是按着这边的习惯做,还经过嬷嬷的提醒特意将尺寸放大了些,可等她做好了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发现了姜玹的裤子其实并不合适,太小会勒,太大就松松垮垮不好看。
便思索着重新做一条既舒适又合身的裤子。
某日灵光乍现,想起现代的男士四角裤,那裆部三角的剪裁不就很符合人体科学么?便试验了几次,又偷偷用手量了量他的尺寸,这才拖拖拉拉做了这么长时间,直到过年才送出来。
姜玹很欢喜,穿着新裤子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
“哪有大冬天光着脚在地上走的?”哪怕是烧着地龙也冷。
听妻子娇嗔,他晃着一排白牙,略显激动道:“月月,我很高兴,你是第一个为我做裤子的人。”
时初月瞪了他一眼,随之,充满喜悦的心被这句话勾出了几丝酸楚。
明明生在公侯之家,也有疼爱自己的祖母、伯母和姨母,却连一件只为他做的衣裳都没有。姜嬷嬷倒是做过很多,但她到底是奴婢。
她的心又酸又胀,也赤着脚跑下床,扑进他的怀里,瓮声瓮气道:“回头还给你做衣裳,只是你知道我不会做这些,跟姜嬷嬷学得很慢。”
姜玹搂着怀里的小小的人十分疼惜——其实也没有人替她做过衣裳,白氏甚至没有好好教过她女红裁剪。
“不用再做,这条裤子已经足够我穿一辈子,做衣裳费眼睛。”他轻叹一口气,都嫁给他了,怎么还能要求她那么多呢。
时初月本还在心疼他,听到“穿一辈子”就笑出了声,“你要是一条裤子穿一辈子,不被你那些同僚笑死才怪。我啊,定会被张锦娘、孙乐娘还有大嫂给臊死的。”
“笑便笑,与我们何干?不必理会别人的看法。”姜玹声音很淡,却透着诚恳与坚定,他并没有敷衍她。
时初月知道他这是疼爱自己,不过做裤子很简单,回头给他多做点。衣服么,确实有些难,且针线绣娘做得可比她好多了,那便不做衣服了吧。
姜玹想了想,叫樱桃去找清风,将书房里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回来的时候忘了带,现在交给你。”
时初月看着手上的盒子,心里很期待,如此郑重其事,是姜玹给她备的礼物吧!以前送过红宝石和亲手雕的玉簪子,后来变成了送银票,成亲后内院银子随她支取,便没再送过什么。
这次的礼物,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嫩白的手指打开盒子,入眼的是……一叠银票。
时初月将银票拿起来,见盒底什么都没有,傻在那儿。
姜玹有些自得,他就知道月月最喜欢银子,所有的炭敬上来后特地兑换成了大额银票才交给她的。
这不,还嫌数量少了,去盒子底下摸了摸,看来下次不能所有的都换成大额,小额的也好,瞧着数量多,拿在手里有分量。
时初月将米粒般的细白牙磨得吱吱响,又觉得无处发作。
她是说过送礼不如送钱,但她那时候是没钱啊,现在她有那么多进项,还要他送什么钱啊?
好在姜玹是个察言观色有一手,见妻子表情不对,忙道:“这钱都是给你的,想要什么去买,你知道我是个武人,一向对女子的东西不在行,叫盈盈陪着你,或者大嫂,英国公府的小婶婶也行的,去买,算我的。”
时初月噘着嘴:“我不,我要你陪我。”
姜玹忙笑着将她揽进怀里连声说陪,跟着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去提前支付辞官后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