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身世谜
次日,时初月醒来床边早冷了,只枕头上还残留一道凹印证明他昨夜回来睡过。
“二爷昨夜三更后才回来,看着疲累得很。”樱桃将碧玉簪子插进时初月的发髻里,又矮下身子来看铜镜,觉得很适合,才将妆奁盒子关上,又道,“昨日贵妃娘娘赏下来的除了荔枝,还有一包药材,是王公公亲手交给婢子的,说最是滋补,想来是贵妃娘娘请宫中太医专门配的,要不今日叫厨房炖了给二爷补一补?”
时初月眼中闪过忧色,姜玹近小半月的确辛苦,昨夜还罕见地召来清客议事,似乎宫里不怎么太平,想来赵贵妃也是心疼他的身子,便道:“你去跟厨房说一声,把补汤炖上吧。不过天热,也不宜进补太过。”
“诶。婢子省得,这便跟厨娘嘱咐减量去。”
时初月想和姜玹谈谈,便把锻炼挪到了下晌,这才刚做完运动沐身出来,就见换了一身常服和鞋子的某人,正歪在榻上喝井水湃过的百合绿豆汤。
前些日子有新案子移交过来,着实过于忙碌,他今日有心早些下衙抽空陪陪她。见妻子进来,姜玹放下手里的甜汤,走到她身后去接过樱桃手里的大棉巾替她绞头发。
头发干了八成,时初月便将丫鬟都赶出去,把昨日就想问的事说了出来:“贵妃娘娘不是你的姨母么?想传什么消息不能直接叫人送出来,要叫王公公借着送荔枝来传?还要打机锋。为何陛下半夜去德馨殿就有问题呢?就不能是陛下爱重娘娘?”
姜玹听到最后一句,心中冷笑一声,沉默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长话短说。”时初月飞快打断,坐到他身旁去。
见她睁着大眼很有兴趣的模样,姜玹笑了笑,带着无奈和怜惜拂上妻子的脸,涩声道:“月月,有很多事暂不明朗,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比较确认的一点是,陛下并不信我,也不宠爱我。而姨母,或许陛下对她有那么一两分真心,但绝不是完全信任。以后你在宫里一定要万分小心,不管是和姨母还是和盈盈说话,都要多留个心眼儿。凡是王德宝跟你讲的话,你都告诉我一声。”
或许是他郑重其事的语气、冷凝的眼神影响了她,时初月在炎夏里竟顿觉周身冷风阵阵,不自觉战栗起来,胳膊上亦生出了鸡皮疙瘩。
“那,陛下为何让你坐上鉴卫指挥使的位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鉴卫在历史上大大的有名,本是皇帝内卫,负责贴身保护、办些私事,因着皇帝对其信任,发展成监察百官为任,杂糅了纪检、情报等工作内容,后又加司审问、取证之职。
正因如此,鉴卫指挥使必是皇帝心腹。
但听姜玹的意思,庆元帝根本不走寻常路。
“难道……难道陛下不是因为信任你,反而是因为不信任你,鉴卫的人最擅长监视、收集情报,所以他根本就是要把你完全掌控起来!”
时初月惊恐地捂住嘴,觉得自己极可能猜对了。
她登时手脚冰凉,像是被扔进了深不见底、四周全黑的深渊,不知来路也看不到去路——这还是来到《珠客秘辞》里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完全不知所措。
要知道,在封建时代里与王权相碰,死,是绝大多数归宿。
妻子的惊悸令姜玹亦倏然僵硬,垂下纤长的睫毛,他苦笑半晌,哑声道:“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其实在去年春日,他已经知道陛下对他的态度不对劲,明知她跟着他可能会有危险,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拥有她。
他曾说服自己成千上万次,她在时府也不安全,还不如嫁给自己更好。可事实上呢?是他自私的将她拖进另一个更深的泥淖。
就为了攫取一点温暖。
心间的酸涩,凝成他手上的血——十岁的半大孩子在偷着练武时把自己弄伤了,他看着手心的伤,不想被别人瞧见,否则又有人说,他不如大哥、不如张世子等等。
他左顾右盼,准备摘几片叶子擦了血迹,谁知表妹从花叶中钻出来。她举着软乎乎的小肉手,握住他的伤口,奶声奶气道:“我帕子上有灵药,二表哥的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伤好了二表哥继续舞剑,舞得可好看了,是月儿见过的最好看的!”
一只不再软糯的微凉小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我不喜听你这样说!既嫁了你,自然是风雨无阻同舟共济。”
姜玹抬眸,黑琉璃似的瞳仁里一点一点聚起光亮。他反手紧紧握住她,掌心还是那么温暖,同样是用一句话就治愈了他心上的痛。
时初月蓦地心尖一酸,靠进他怀里,曾经纯粹的雪松味如今已经沾染上她的香气,缠绕成似木非花的馥郁弥漫鼻端。方才还像身处黑暗,因无知而畏惧,此刻却觉得,只要有这个温热坚实的胸膛,她怕什么?死么?她如今不过是文字的排列组合,最不怕的就该是死了吧。
既然说到这里,她便敞开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称贵妃娘娘为姨母,那她也该是容家的人,可……”
“可为何姓赵是不是?”姜玹接话道。
时初月颔首。若是亲姨侄,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但若不是有亲,陛下怎么可能同意姜玹去德馨殿呢?还允许她对他如此关照?
“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他摇头。
时初月直起身子,沉吟道:“有一次听张锦娘说,是她祖母透露的,言贵妃娘娘是婆母的闺中密友,因此才会这么疼爱你,而陛下本就是你表叔,便更是爱屋及乌。”
姜玹拧眉,“母亲的遗物里确有与一位手帕交往来的书信,那位手帕交正是姓赵,看信中所言是自幼相识,后母亲上京嫁入侯府,赵家姑娘也在江南议亲出嫁。”
小臂一紧,是妻子的手,他拉住那纤细的指,续道:“我暗中查过,那姓赵的姨母当年是嫁去了西北,十八年前香消玉殒。”
“这……”可见还是英国公府张老夫人的猜测。因为时间对不上,那时候赵贵妃已经进宫一年有余。
“其实我有一位嫡亲的姨母,她是我母亲的亲姐,亦是前吴王妃。但二十余年前吴王身故,并无子女,她便在姑苏的一座尼姑庵出家。”
时初月错愕,陡然联想到前朝儿媳变道长再变宠妃的故事。
姜玹见她眼波流转,似猜到她在想什么,摇头道:“是真剃度出家,二十余年从未出过庵,容家人也时常会送东西去。”
也对,容氏这样的世家怎么可能让女儿二嫁兄弟?而且大夏可不敢跟前朝相比,每一任皇帝都爱惜名声得很,要真敢做这种有违伦理之事,那绝对会被天下士子给骂死。
换言之,赵贵妃也不可能是那位前吴王妃。
“那会不会是容家或姜家过继出去的女孩儿?”
姜玹的眸子幽深无比,轻轻摇头。他查过,并无。况且这两家都是大家族又富贵,便是过继也不可能送到别家去。
那赵贵妃是谁?为何她常年不踏出德馨殿一步?看起来最像的两个人都被排除,可除了这二人,谁会让陌生孩子叫姨母?谁又会把陌生孩子当亲儿子一般疼爱呢?
还有一种可能呼之欲出,时初月不敢说,可仔细推敲,又觉得那不合常理。毕竟当时鲁阳大长公主和侯爷还在世,次子又刚为庆元帝付出了性命,他便是再猪狗不如也应该不会在表弟尸骨未寒时霸占其妻,否则大长公主和侯爷焉能善罢甘休?
扑朔迷离的真相,交织混乱的往事。
她抬眼见夫君望着窗外的碧绿蕉叶怔怔出神,恍然想起,在《珠客秘辞》里,姜玹曾离开侯府未再归来,不知这与赵贵妃身份之谜可有关联。
心尖如被针扎了一下,她抬手按住胸口。去年她才到书里时,不无抱着近距离研究《珠》中人物的心态,如果可以,她本不欲干扰任何人的思想行为。但真当靠近这一个个鲜活的“人”时,她才明白,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文字。
她心疼了、不舍了,想改变他们的未来轨迹,如姜玹、李盈盈、顾延,还有原本书里并无着墨,可能只是众多街市背景中的赵洪。
她终究还是无法当一个旁观者。
外面隐约传来冬枣带着丫鬟们捕蝉的声音,而屋中寂静深沉。
收拾好心绪,时初月想起一件要事,道:“对了,今日大嫂过来找我,有事相求于你。”
“她娘家的事?”姜玹侧头,神情已经一如往常,亦很有默契地想结束先前的话题。
时初月点点头,“还送了一筐脆桃、两筐杏子过来。”
今日巳时才过,胡慧娘便过来西府,不着边际地说了些宫里宫外的话。可平素里她们妯娌、张锦娘和孙乐娘几个聚会,涉及稍微敏感的话题她都避而不谈,现下却主动提到宫里的事。
“大嫂是有什么事想让玉琢帮忙么?”时初月猜不透,也不耐烦那些弯弯绕,便直接问了出来。
胡慧娘的脸瞬间涨红,捏着帕子的指间发白。
可见是真有事求姜玹了,大约还是不好办的事,不然她不会这么难以启齿。
时初月静静等待,胡慧娘沉默几息,歉意道:“倒让弟妹见笑了,嫂嫂这里确实有事相求,只是觉得又要麻烦人,绕着弯子不好意思开口呢。”
“嫂嫂这就见外了,您说吧,我一定如实转达给玉琢,能办他定然竭尽所能,不能办也会给嫂嫂一个交代。”
胡慧娘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一时有些羞愧,低着头道:“是我娘家的事,庶弟今年十八,读书不成,喜欢舞刀弄棒,我爹爹来信求我替他谋个缺。可你也知道,侯爷是个恩荫的虚职,最多去点个卯,我想来想去只能求二弟了。呃,我那庶弟据说品行还成,要是二弟愿意,不若叫他来京里住上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如果不好,我也有个托词。”
“就是这事。”时初月叹道,“我觉得嫂嫂委实会做人,她这么说,我都不好拒绝。但还是咬定要你回来做决定。”
姜玹点点头,赞许地看着她,“做得很好。你明日转告嫂嫂,叫她庶弟上京吧,我先看看人再考虑是否给他谋缺。”
大嫂很不容易,当初嫁给大哥时,父亲只是个正四品的知府,有家底但出身在京城不够看。
而鲁阳大长公主则是看中她性情温顺、贤惠豁达、理家聪慧果断,还极会打理产业,再加上她母亲是个好生养的,前后生了三子三女,恰好武安侯府人丁凋零,如此,便由她做主聘回来做了长孙媳。
只是前任侯夫人看不上出身不高的儿媳,婆媳之间并不愉快,姜珠又个万事不管的,胡慧娘这么多年没少受委屈。
但她嫁进来后对西府甚是关照,这次成亲她也忙前忙后操持,事事妥帖。
姜玹记她的情,自然愿意帮她。
时初月噙着笑,听夫君言语贫乏地说着自家往事,心里油然而生一股骄傲,她的姜玹是真好,知感恩懂回报。她只要用心,他们的日子便会渐入佳境。就算以后婚姻有变,以他的品性也不会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