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从头问
彼时已嫁为人妇的妹妹气色红润,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宛如神仙妃子般雍容华贵。光降这狭小背阴的院子,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嫌恶,但嘴角愉悦的笑一直在。
梳着妇人头的秋杏面无表情地替她在硬板床上铺好一张锦垫,她仪态翩翩坐下,一边细说给姐姐的礼是多好的东西,一边不露声色地炫耀着她夫家的富贵。
带着些许窘迫的时初月浑然没听出那些,只用自己长满茧子的手心覆上妹妹细滑的手背,眼含悲戚地苦笑道:“云儿,我后悔了,我要和离!求你帮帮我!”
被迫戛然而止的时初云表情一滞,旋即抽出手,漫不经心抚着袖口的绣花,“姐姐这日子着实苦了些,只是近来府里在筹备涧哥儿的亲事,你也知道涧哥儿在咱们爹爹心目中的位置,我可不敢去触霉头。不如,等过了这一阵,新妇进门后,妹妹再帮姐姐好好劝劝爹爹吧。”
时初月不想让她为难,只叫她千万别忘了,“我真的知错了,想回去给爹爹请罪,跪下磕头,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再过……”
原来“她”曾后悔过,求了时初云想要回到时家!原来《珠客秘辞》里没有写出来的内容远比写出来的更加血淋淋。
那“时初月”又是如何被姜珠瞧上,成了他的小妾呢?书中说是他偶遇之下便觉惊为天人,跟着百般引诱方才得逞,果真如此么?
春去夏至,时初云依然没有给她递任何消息来,甚至没再出现过。
时初月似悲还怨,又觉得这样的结果不是在意料之中么?爹爹好不容易甩脱她这个祸害,又如何会接自己回去?他眼里何曾有过自己?当初杨子虚去时府做客却私自跑去园子里,这种人的德行爹爹当真想不到吗?可他还不是允亲了。
她还记得外祖母窆于龙首原后,她便被白氏拘着不许再去侯府,理由是侯爷和侯夫人因大长公主身故而积劳、积郁成疾,半大的孩子去玩不是添乱么?爹爹对此不置可否。
她期待着舅舅的病快些好,可惜他一直没能好起来,缠绵病榻两年多,最后一个能给她撑腰的人都去了。
可叹可怜自己命途多舛,没看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已盯上了她。
这日,时初月用力摇着井轱辘,好容易打上来一桶井水,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桶梁将其提下来。
襻膊紧紧束缚着轻薄的夏布衣袖,露出她白皙结实的小臂,这并没有让她看起来粗壮,反而肌肉线条柔和,更充满了力量的诱惑。
纤薄的身子提着一大桶水来到装满了衣物的硕大木盆边,她咬着下唇,一手握着桶梁,一手掂着桶底,身子微微前倾,将清冽沁人的井水“哗啦啦”倒进大木盆,只是水流太快,水柱触底反弹,形成薄薄一层水片铺了出去。
这溅哪儿不好,偏溅在一双黑底金线绣麒麟的靴子上,黑靴的主人稍让了让,靴面没湿透,倒是衣角湿了一片,一块竹青色变成了墨绿色。
这靴子和料子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时初月一惊,赶紧直身抬头道歉。
只那道歉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一张俊美至极的脸给看呆了。
站在对面的姜珠眼中也满是惊艳,讷讷不言许久,那女子的道歉之语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那清甜的声音钻入耳中,令他越发激动。
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一头鸦羽梳着再简单不过的发髻,没有任何首饰,黛眉杏眼,琼鼻丹唇。最要命的是她虽是妇人,但风情中透着一股纯,又因运数坎坷,眼中总是带着几分凄迷,成就了她与众不同的气韵。
那厢时初月见他久久凝睇自己,脸上忍不住发烧,胸膛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很跳了几下,似乎在告诉主人它没死,还活着!她伸手贴上胸口,回过神再次屈膝致歉,跟着垂头回到木盆边浆洗衣物。
没听到那俊美公子摇着斑竹骨洒金题诗面的折扇低叹一句:“德先诚不欺我,他这大姨子当真妙极。”
德先!姜珠说的是德先!
钟玉,字德先,家中行三,人称钟三郎。走了家里恩荫的路子,任着一个四品武官的职位,《珠客秘辞》里,时初云便嫁给了他。
钟家也算是老牌武官家族,家底很足,可钟家嫡枝少有跟文官联姻,在文官中并无多少人情,对于时涧的仕途也没多大帮助,时春选中钟玉这臭名昭著的纨绔做女婿的可能性有多少?
以上都不算什么,可怕的是钟玉告诉姜珠他的大姨子——时初月生得美,那钟玉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信息就不言而喻了。
时初云根本不愿时初月回时家去给她母亲白氏添堵,更不想她翻身!就是要把她踩在脚下活得如烂泥!
她想让时初月仰望她,就如她小时候只能远远仰视大长公主抱着时初月疼爱,而她连侯府的门都无法靠近,她和母亲弟弟跪在地上,那高贵的妇人一个眼角都没赏过他们。
但时初云又怕时初月被逼急了自己跑回时家,到时难保爹爹不会心软,那还不如断了这条路。
这厢姜珠深谙男女之事,知道初次见面不能心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便告辞,只是他转身后,又嘀咕了一句:“回头定要跟勇烈好好吹嘘一番……”
勇烈是成国公世子王猛的字,此人自幼过目成诵,是写得锦绣文章的状元郎,生得斯文俊朗,尚了当今庆元帝的七公主。
自然,能和姜珠钟三郎成好友的,必然臭味相投——院子里姨娘通房一堆,外面戏子粉头更不消说。
《珠客秘辞》里有一章回是姜珠和狐朋狗友闲聊,曾谈到过七公主,王猛讽刺其“白瞎一副花容月貌,却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有甚乐趣?还不如联珠班儿的玉珠儿、玉坠儿兄妹知情识趣”。
堂堂公主殿下竟然被自己的驸马都尉拿去跟戏班子头牌相提并论,这王猛实在不堪为人夫!
偏偏史书里还说,夏朝的女子地位高,呵,也仅是相对其他朝代而言罢。婢女奴仆的性命不值一提;高门大户女孩儿的婚姻仍旧被门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困住;高贵如公主,面对浪荡子驸马能得到最大的让步是各过各的。
多可笑!
诚然,当人不能真正置身于某个环境,便无法感知其真实的冷暖。向阳的一面令无数人神驰憧憬,另一面则是阴寒刺骨。
“……奶奶,奶奶,快醒醒,用午膳了。”樱桃轻轻推着美人榻上的人,可哪知睡得那么沉,怎么叫都叫不醒。
“奶奶皱着眉头呢,可能是梦魇住了,得快些叫醒才行。”冬枣说着用大力推了推。
时初月还想发发牢骚多骂几句姜珠王猛钟玉,想看看后面时初云是怎么出招的,身子却被一股大力吸出画面。
“奶奶,您可算醒了,吓死婢子了。”
冬枣皱着小圆脸拍拍胸脯,樱桃则长舒了一口气。
忪怔的时初月看着眼前的景况,竟有一瞬间懵然,方才她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世,苦也好乐也罢,她无法出声提醒半句,眼睁睁看着他们按着原有路线走向既定深渊。
环视闺房,早就看不出“时初月”的影子,可她还是看到了其悲哀的前半生。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倏然之间,想问,她在这里看“时初月”,那是否有人也在这样看她?谁才是梦中客?抑或谁都是梦中客?
二女满脸担忧连声问她怎么了,时初月按下纷乱的心绪,叫她们打水来洗脸。
姜玹见妻子心情不佳,匆匆用过午膳便带她回去。
马车上,她依旧神色郁郁,他道:“等过段日子我叫盈盈来府里小住几日陪陪你吧。”
时初月回神,可有可无地点头,恹恹地将头埋在他怀里。
姜玹长臂收拢,柔声问:“怎么了?”
她不知该从何说起,摇头叹气道:“没事,不想待在时家而已。”
姜玹噗嗤一笑,打趣道:“来,上上你妹妹和继母的眼药。”
时初月一脸古怪地从他怀里冒出脑袋,男的不是不喜欢女子说家长里短么?怎么他还问她?
某人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眼里含笑道:“盈盈小时候常和五公主六公主过不去,但两位公主总是跟着我,盈盈怕我被她二人哄了去,每次见我就唉声叹气,我一问,她便讲五公主和六公主如何假仁假义两面三刀。”
深知这是他的好意,时初月便打起精神,“张家锦娘说你是个闷葫芦呢,公主们居然还喜欢跟你玩。你老实交代,有没有动过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姜玹握住伸到他面前的纤细食指,放到唇边啄了啄。
“五公主六公主表里不一、口腹蜜剑,我可不想多事,是以我从不理会二人。不过我很欣悦,你能醋一下。”
时初月脸上佯装的蛮横一下子兜不住了,低下头小声道:“我才没醋呢,只是告诫你不许沾花惹草。”
姜玹胸口微微起伏,发出闷闷的笑,混合着心跳,让她红了脸。抽回手环住劲腰,她深深嗅着属于他的雪松味,管它是不是梦境,管它是不是被人看着,且叫她多贪些欢吧。
他也紧紧回应着妻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这一打岔,时初月的心情好了许多,随意问了几句宫里的事。
“五公主和六公主是双生子,生母是淑妃娘娘。”
难怪呢,淑妃在李盈盈眼里都只是泥腿子出身而已,那五、六两位公主与她合不来才正常。
“盈盈可有吃过亏?”
姜玹想了想,摇头:“没有,一来盈盈自己聪慧,二来陛下偏疼她,三来她虽说比那两位小半岁多,但以一敌二还没输过,你就别为她担心了。”
他低头见妻子的嘴角抽了抽,忍不住点了点她精致的鼻尖,道:“你当初不也是和她不打不相识么。”
时初月脸色微黑,瞪着这人,“话说,盈盈行几?”
姜玹噙着笑,把玩她腰间的双鱼玉禁步,“行七。只她自小备受宠爱,一出生陛下就赐了封号‘永宁’,因此更多人称呼她为永宁公主,倒是极少数人会叫七公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听到头两个字时初月便浑身僵直,哪里还管他后面说了什么,直到姜玹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全身的血液才复又流通,“无妨,就是想起来盈盈也快及笄了吧,陛下心中可有驸马都尉的人选?”
原来是在操心这个。姜玹心下稍安,笑道:“陛下最宠爱的就是她,怎会不为她打算?我瞧,陛下似乎是想在明年春闱三甲中为其择婿。”
庆元二十四年殿试,状元花落成国公世子王猛!时初月的心倏地揪紧,果然,她的到来能改变的东西微不足道,书中某些发展很可能还是会按着原来的轨迹走。
她认识的李盈盈娇憨灵动聪慧过人,缘何驸马王猛说她像根木头无趣至极?还不是因为她对这桩亲事失望到极点、对驸马彻底死了心肠而已。
她恍然想起昨日在宫中用膳,四口人当真亲如一家,又记起当初李盈盈娇俏的说,“我是玹哥哥嫡亲的妹妹”,会仿作古籍,会写一手好字,那么乖巧敏慧的小姑娘,她不忍她再陷入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