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定音(二)
时春定定的看了她一眼,他以为他这大女儿算是被白氏给养废了,如今一瞧,倒也不尽然。
落水这事只有两个丫鬟是证人,秋杏一口咬定是时初月推的人,二小姐情急之下才拉了大小姐落水。
而樱桃却老老实实道从两位小姐的站位来看,她并没有瞧见谁推了推,更倾向于意外。
时初月也说是意外。
“你会凫水为何留下自己的妹妹独自走?”
他没问她如何会凫水之事,盖因这大女儿曾经犯错被罚去庄子上住了一年,想来是那时候学会的。
便宜老爹浑身散发着朝廷三品高官的威严,时月就跟看见了比所长还大的领导一样,不自觉垂下眼睫,避开那压迫、探究的目光。
她忍住有点打颤的小腿肚子,摆出委屈的表情:“女儿掉下去的时候都吓懵了,在水里呛了好几下才消停。等女儿缓和过来时,有人已经跳下水将二妹妹救起来,我便只能自救,见那边有外男,我才往对岸去的。”
时春端起茶抿了一口,再没说话。
时月也不再说什么,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自认为这番说辞合情合理。
须臾,便宜弟弟时涧抬脚进来,向老爹行礼后又跟她打了招呼才在时春下首坐下。
时涧可以说是时春的缩小版,除了他没有蓄须、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之外,父子俩如出一辙的五官和表情,当真有意思。
书里对他们二人的描述极少,但是能从少数人物对话中窥探出一点这对父子的性格。
时春是典型的工作狂,一切都是为了往上爬,对于女儿没多少爱护,比较忽视,对时涧这个独子却是真心喜爱。
而时涧这人也很有心机城府,中了进士后仕途顺遂。
父子二人同样追名逐利,薄情寡义。
时月垂下眼,默默站在一边等待。
时初云跟在白氏身后进来,见到时初月便攥紧了手,眼中射出的怨毒刀子快将时月的背给捅出个窟窿来。
时月打了个冷颤,往傍边挪了挪——她都不明白这时初云对她哪来这么强的恨意,难道是时初月小时候把她当大马骑了?嘁!
时初云赶紧垂下眼眸,再抬眼就是红着眼眶的小白兔。
“姐姐,妹妹对不起你,今日在湖边不该同意和你玩角抵戏。害得我俩都落了水。”时初云跨进屋便冲着时初月认起“错”来。
白氏闻言当真是气得手抖,交代好的说辞根本不是这样,女儿还以为这件事等同于小时候谁将花瓶打碎了么?
时月本想着露霜院离这边比较近,她先将事情一锤定音为意外,以为时初云够聪明,也会赞同她的说法,那这件事就揭过了。
哪知道这母子俩不简单,一来就告状,还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那种。毕竟当时丫鬟离她们有五六步远,时初云硬说是自己提出在水边玩危险游戏,时春就算不全信也会怀疑她先前的话是在遮掩自己的错误,因此哪怕真是意外,她也会受罚。而时初云作为“受害者”还会得到安抚和怜惜。
这不,时春一双厉眼扫向大女儿,不是去湖边赏景么?何况大家闺秀玩什么角抵戏?
可好歹她时月也是看完了整本书的,姜珠的“醉生梦死”里前三大姨娘不是楼子里出来的,就是人家的寡妇,那道行一个赛一个高,打量老娘就不会绿茶了么?
心中冷哼一声,时月疑惑不解:“妹妹怕是说笑了吧?姐姐什么时候提过玩角抵戏?呃,请恕姐姐孤陋寡闻,这角抵戏是什么戏?它和南戏、说书有何不同?《女训》、《女戒》、《女论语》、四书五经里可都没有提到过这种戏,还请妹妹为姐姐解答一二。”
说着还看向了时春,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很想知道”的表情。
时人流行的正是南戏,而大户人家宴席上也会请戏班子或者说书先生,但角抵戏是在古代军队里出现用于操练士兵的,后来流行到民间街头巷尾,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知道呢?
时涧垂下眼喝茶,白氏扶额暗骂:蠢啊蠢。
时春脸色微变,再看次女一脸慌乱的模样就知道她方才的话是胡说八道的。
时初云嘤嘤嘤声一顿,抖着唇:“姐姐才说笑呢,这角……”
“啪”,时春用力一拍黄花梨桌案,案上的茶杯抖了抖,茶水瞬间荡出来不少,在场的三个女性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吓得双肩一耸。也彻底把时初云的后半句话给卡在喉咙里,可谁知道这角抵戏的确是曾经“时初月”告诉她的,还非要拉她玩,她觉得太过粗鲁而拒绝。
时春厉声道:“自己贪玩落水不反思,反嫁祸给你姐姐,这叫什么话?我时家何时出过你这样的女儿?出嫁之前你给我好好绣你的嫁妆,没事别出院子。”
“不要!爹爹,我不要嫁给杨子虚。”时初云脸色比宣纸还白,噗通跪下,“杨子虚只是个秀才,女儿,女儿瞧不上他。”
“瞧不上?”时春冷笑,“那为何有人看到你的丫鬟和杨子虚说话?”
白氏和时初云一惊,她们本想着今日姜玹出事时春没时间和精力去地细查落水之事,母女二人又一时被杨子虚这个变故给冲击得忘记去料理尾巴,哪曾想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春李一惊,额头滴下来豆大的汗水,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余光里大少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吹了三下杯子里漂浮着的茶叶。
她拼命磕头:“不是的,老爷,这不关二小姐的事,是婢子鬼迷心窍,见杨子虚长得人模人样但家境不算好,便想着……想着上赶着做妾,对,是做妾,才跟他多说几句话的。根本不知道大小姐和二小姐会在湖边玩耍……婢子,婢子罪该万死。”
话音刚落,春李猛地起身冲向桌角,“嘭”的一声,登时血流如注。
时春的长随长富去拉的时候已经晚了,春李眼睛瞪得大大的,额角上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汨汨冒血,已经浸湿了她的前襟。
长富上前探了探春李的鼻息,向时春摇了摇头。
时春厌烦地摆摆手,便有下人悄无声息地拿着白布进来,将春李抬了出去,再端水擦地。
不多会儿,厅中回归安静,只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鼻尖拨散不去。
白氏白着脸跪下请罪:“老爷,都是妾身没管好内宅,让这种淫、贱的丫头将外男引进院子,可这不是云儿的错啊,云儿这品貌配那杨子虚实在是可惜了。”
时初云木木地反应过来,膝行几步上前抱住老爹的小腿哭求。
时月跨出正院的时候人还没缓过神,此刻闭上眼眼前全是春李碰桌角后鲜血满脸、死不瞑目的样子。
“小姐……”樱桃上前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时月忍不住,抚开她的手跑到路边的树下呕吐起来。
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死人她看了尚且会做一段时间的噩梦,更别说这种当面碰死的。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人才好受了些,堵在心口的那团湿棉花总算是松了不少。
她拉着樱桃一路小跑回到露霜院,她要睡觉,赶紧睡觉,结束这个梦!她再也不要留在这里,哪怕时初月的模样再美、身段儿再好她也不敢要。关于《珠客秘辞》、莲台露霜的那些问题,她也不敢再好奇了。
夏朝是历史上封建集权十分鼎盛的朝代,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达到了高峰,可越是光鲜的一面越会将阴暗面掩盖,而看不见的那面会比想象中更阴森可怖。哪怕是在书里,这吃人、吃奴仆的属性还是没有改变。
她怕,怕死。
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见了很多血,还看了死人,时月以为她会惊骇得睡不着,谁知躺在香香软软的床上一闭眼就沉睡过去。
辗转反侧的人是时初云。
“娘,涧哥儿真的会帮我摆平杨子虚么?”她红肿着双眼抓住白氏的手不敢放,实在是怕弟弟做不到。
时春已经做了决定,她要是不嫁就一碗药灌了,或者绞了头发去家庙当姑子。
不管是哪个选择她都不想要。
白氏被缠得不耐:“涧哥儿说了就一定会帮。春李这事儿还不是他帮你的,不然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在这里?早就被扔到庄子上去了。”
是时涧拿住了春李的老子、娘和弟弟,她除了背锅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看着时初云惊惶未定的模样,白氏心尖一软,抚了抚她的头顶,温声道:“云儿,你要相信娘和涧哥儿,我们才是最亲的一家人,不会不管你的。别多想了,快睡吧。”
白氏看着女儿喝下一碗安神汤,还翻来覆去不安定,索性如多年前那样脱鞋上床,拍着女儿的胳膊哼起老家的小曲儿哄她入睡。
大抵是娘亲温柔婉转的曲调消解了时初云焦躁的情绪,也可能是安神汤起了效果,她总算是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