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奇迹
陆羽走后,林容还瘫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林容双手握着床褥,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现在陆羽会怎么想?
此时,他可能有两种猜测:要不以为她是细作,偷了他的衣物汲取气息以供邪咒。
要不以为她余情未了。
而现在,林容宁愿陆羽是第一种猜测。
崔喜在门口探头探脑:她方才看两人一同进了内室,许久未出,又见陆羽出来时神态轻松,语气愉悦,再见林容时却见她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趴伏床榻,锤床叹气,神情懊丧!崔喜心中好奇极了,带着探问的语气:
“陛下差人送手谕来了。”
林容爬起来,软绵绵地接了手谕,打开时,脸上神情视死如归。
不过,看了一会儿手谕,林国师脸上神情一松,呼了一口气。可当她目光扫到那手谕下方,林国师的眼神一滞,然后,她一头扎进厚厚的被褥中,从喉咙里溢出一腔哀嚎。
崔喜:?
崔喜:难道陛下又苛责林国师了?
嘴里问:“林国师,手谕要回吗?”
林容摇摇头。
待崔喜走后,林容又重开了一次手谕,和崔喜揣测的完全相反:
手谕开头,陆羽将林容先前要求结识的画师请求做出批复:可。
陆羽不但答应了请求,还条理分明作出安排,让林容可与画师苑掌事先行对接。还道他已派人前往画师苑下旨:若林容有需要,可直接以羊脂玉国师扳指做为调令,任意差遣画师府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
而让林容哀嚎的一句话,却是在手谕的下端。
陆羽一丝不苟交代完这些,在手谕之下,又写了这样一句:
“这两日重又临朝事忙,林卿心意之事,过几日朕与你详谈。”
陆羽书写向来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分外工整。这一句书写却极笔迹轻松,
好似怕自己语气严肃,陆羽还特意加注一句:“务请林卿安心。”
好像他不找她聊,她就会不安心似的!
林容捉着手谕,眼睛瞪着“林卿心意之事”六字小楷,直是要把眼睛瞪出血。
他还是把方才发现旧衣之事,解读成她最害怕的情形啊啊啊啊……
林容把脸闷在被褥,学谷自灯会之后的混乱回忆,纷沓而来。
……
……
灯会后,陆羽的亲近一闪而过,他又恢复了往日保持高傲冷漠的模样。
但自那之后,他在咸水亭宿舍的房门会敞开,窗格会开着。
他不再终日如死虾般躺卧熟睡。
陆羽偶尔坐在窗下,临窗书写。
林容回到咸水亭宿舍,朝着他大声挥手打招呼,他会放下笔,转过头朝她点点头。
仅此而已。
而林容已经无暇顾及陆羽的忽冷忽热、似远若近。
此时已到学谷第三年,课业渐渐繁重起来。
林容和学谷中所有学修一般,面临一个十分紧迫的问题:
未来。
想要在兽业出相入仕,未来谋得美差,便要在接下来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拼尽全力。
万兽国学谷采取淘汰制,每一场考试淘汰一批学修,唯有排名中上靠前之人,可以进入下一轮考试,直至实践课题,获得终轮考取国师资格。
林容一向惫懒贪玩,到了此时,也变得无比认真。
于是,陆羽在咸水亭听到她的絮叨渐渐稀落。
林容喜欢热闹,呼朋唤友前往藏书阁一同温书,白日在咸水亭的时辰变少。
后来,她回到咸水亭宿舍,也神色匆匆,便连和陆羽打招呼,也往往打过就算,再无任何搭讪聊天心思。
陆羽有时午夜,能听到宿舍薄薄壁板隔壁,那低且细碎、绵绵不绝的诵书声。
林容非是天才,一段书温习下来,需要反复多次。有时,陆羽卧在榻上,迷迷糊糊之间,已在心中替她续背后来段落,她却倒回前文,背了又忘,忘了又背。
可林容就是这么背过忘,忘过背,硬是把一场一场考试支撑下来。
林容奇迹般地进入到最后一场笔试。
万兽国学谷最后一场笔试,至关重要。参考学修一千名,前一百名者,就有资格进入场试。
场试乃是开启兽业课题。若顺利通过课题,学修名号将投入国师金碟,呈到圣上面前进行择选。
而这一场笔试,试题内容为综论:
三道关于兽业的问题,开放作答。
林容进入教舍时,陆羽已经安然端坐在她身后的座位上。
林容打了个招呼:“敛轻君。”陆羽掀起眼皮子,“嗯”了一声算作回复。他的桌上空空,并不像其他学修一般还在抓紧最后的机会疯狂背诵。
陆羽这一向小考大考皆无往不利,回回名字排在头榜第一。可林容这段时间却甚少看见他用功。
林容曾发出疑惑,蒋仲对此道:“他自小在塾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书不离手,便是那阅书万卷的疯子元镇也对他赞不绝口。咱们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能跟人家比么?”
眼下,陆羽也是气定神闲,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林容可就不同了,她一旦想到接下来这场考试关乎到她是否可以实现梦想,就感到胸腔砰砰乱跳。
她将书包里的文具一一摊开到桌面,抄起羊毫笔,点了水砚台,水洒到桌面,连忙用袖子去蹭,又慌了慌张地磨墨,磨到一半,咔嚓一声,墨断了。
林容两手捉着半截墨,预备再磨,背上忽然被一根长指轻轻一点。
林容回头:眼前是一方端方无比的砚台。
砚台中,墨汁均匀饱满地铺在微凹的砚心。
陆羽的俊脸在那方砚台后:“用我的。”
林容受宠若惊,林容:“哦,那敛轻君你自己——”
陆羽勾勾手指,示意林容将她桌面上的砚台递给他。
林容照做,陆羽接过她那磨得墨点四溅的砚台和半支徽墨接着磨墨,动作慢条斯理,透着十足的沉稳气韵。
林容:”敛轻君,我有点紧张。“
往日陆羽听了这话,定要不耐:还不是你平日怠惰,此刻紧张又有何用?她并未期待陆羽会说些什么好的,只是心里忐忑,忍不住倾诉。
可这次,陆羽立即道:“别紧张。”
又嘱咐:“等下尽量多答,将卷面填满,知道么?”
林容不知道,就在昨夜,她反复背诵时,突然停下,林容道:“娘,请您保佑我,让我一定要考上国师。”语气赤诚热烈。原来她初进学谷时的心愿,她始终记得。
陆羽在那薄薄壁板旁,将她的祈祷,全部听在耳里。
林容陷在陆羽突如其来的温柔里,还未来得及回神,便在这时,谷中那个喜欢推销甘草的先生王润生腋下夹着一摞考卷进入教舍。
王润生一进来就发现台下学修各个神情凝肃,他知道今日这场考试关乎所有学修前程,有心要调节气氛,便笑呵呵道:
“各位同修,先生这里有甘草片,生津止渴,含在嘴里,可提神提气,先生就放在教舍前面,若考试时需要可自取。”说着当真弓着背唯唯诺诺将甘草捧着装在一个漆盘中。
台下学修或者神色漠然,或者默念考点,没一个人搭理他。
王润生尴尬一下,轻咳两声,开始分发考卷。
林容比陆羽先拿到考卷,陆羽眼风不由扫在她背上,便看到林容的背脊一僵。
然后林容就长久不动了。
陆羽也拿到了考卷,心中疑惑,他打开一考卷——这下,陆羽的背脊也立刻直起来。
教舍里一片寂静。然后,一片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终于有一个考生高举了手。守在门口的侍卫示意他说话,那考生站起来道:“请问是不是发错考卷了?”
侍卫严肃道:“章怀太后有命,原考题作废,此为新考题。”
原来,那张考卷上的考题只有五个大字:
默写家族谱。
教室中一片哗然。
万兽国学谷的谷规规定:对学修规范统一着装,不准学修透露家族姓名,便是为了杜绝以家族之势碾压取胜的情形。可眼下章怀太后竟然临时改卷,让这些学修默写家族谱,这便和学谷的初衷彻底违背了!
有人小声的抱怨着“怎么可以这样”,然而,也有人开始提起笔默默书写。
毕竟这里是万兽国的学谷,近八成以上学修都出身大小各家族,。因此对于这张换过的考卷,他们的怨言只发一会儿便消停了。
而那些发抱怨的学修,看到其他人奋笔疾书,迫不得已也开始作答。
场中议论声逐渐停止,响起一片沙沙的笔走宣纸之声。
林容没有动笔。
她看着考卷发呆。
这段时日背书,她想象过会出现哪个考题,她日也背,夜也背,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考题最后会是这个。
而默写族谱的考题,是林容这个胎穿到此地,又从外乡来,无族无势的她,背尽藏书阁的典籍,也毫无办法作答的。
林容原本挺直的背脊一点一点弯了下去,先前深夜背书并未让她消沉一瞬,这一下,却仿佛抽干了她浑身所有的气力。
台上的王润生从拿到考卷起,脸色就变了。
他那昏糯的神情,越发显得怯弱。
这时,他扫视台下,看到人群中,林容娇小的身影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一向怯弱的王润生弱弱地开口:“等一下。”
他走到门口,对着侍卫道:“侍卫大哥,可否跟太后禀报,这样的考题,谷中有的学修无法作答。是否仍旧换过原本考题为佳?”
侍卫轻蔑地扫他一眼,连话都不说。
原先只知道甘草不离口的王润生忽然道:“这样是不对的。”
侍卫执银、枪在地上一顿:“你说什么?!”
王润生舔了舔唇,脸上的怯弱越发明显,但他还是重复了一遍:“这样是不对的。”
侍卫提起银枪,便在这时,人群中又响起一声:
“都停笔,不准作答。”
陆羽高大的身影站起,在乌压压的人群中颇有一股鹤立鸡群的意味。
以往,陆羽出头维持纪律,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人做事,总是遭受各种嘲讽。
这日,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压迫独断,但教舍里静悄悄的,无一人非议。
陆羽迈步走到门边,将王润生轻轻挡在身后。
陆羽:“让我出去。”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总觉得眼前这名学修气势压人,大有来头,但还是道:
“考场规定不能中途离席,你若离去自动弃权。”
这时,陆羽从怀中摸出一个事物,搁置掌心,手背朝着教舍,手心朝着侍卫,一亮。
两个侍卫当即垂首鞠躬,陆羽在其中一位侍卫耳边耳语几句,两个侍卫让出一条路来,陆羽扬长而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并未改变教舍中的情势:
大部分学修仍在极力思索自己族谱为何,奋力书写。
唯有林容一人,紧紧盯着教舍门口。
她不知道陆羽出去做什么了。隐隐约约有预感,他是去干预这场换考卷风波了。
又隐隐约约担忧:也不知敛轻君能否赶得及回来答完试题。
半个时辰后,门口出现一道身影:但那道身影不是陆羽。
一个侍卫走进教舍,命学修们停笔,他腋下夹着一摞考卷,大声宣布,考卷再次换过,以这次所换为准。
林容拿到考卷一看:重新换回了三道兽业标准的综论题。
林容不敢多耽误,立刻开始提笔作答。
一边答,一边心里隐约担忧:也不知敛轻君何时回来,能否赶得及回来答完这张新发的考卷。
然而,直到这场笔试结束,陆羽仍旧没有回到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