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气味
林容一早在兽嬉园等着陆羽前来。
陆羽赶到时,便见兽嬉园入口处,一个娇小女子垂头站在那里,脚在地上无聊地踢踏碎石子。
这时,她抬起头,似乎看到陆羽熟悉的身影,林容高举右臂,在空中大力挥了挥。
这幅样子,和在学谷时,她等在教舍或食堂门前时一模一样。
陆羽回身命宫人在园外等候,自己一人上前,脚步加快。
到了近前,林容却早把手缩回,腼腆行礼道:
“微臣忘了规矩,还记着是学谷时候。”
陆羽见了她招手时亲密熟稔,又听她随口提起学谷往事,来时一腔的憋闷早烟消云散。
陆羽:“无碍。”
这两个字从陆羽的唇舌底下逸出,声色不同往日冷淡嫌弃,竟意外有几分温柔。
兽嬉园内种植千本名贵草植,香氛浓郁,又兼有地底温泉缓缓流动,发出细微的潺潺流水声,越发烘托得夜风沉醉,夜色撩人。夜晚,兽嬉园中点了数十盏精致宫灯,照得奇花异草影影绰绰,朦胧缱绻,实乃晚间散步聊天的绝佳场所。
陆羽脚下惯性往园内走,嘴里说道:“林卿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在学谷时,每每她等他,他便是这般,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先行进入教舍、驯兽场、食堂、藏书阁……
脚步没有停顿过一次。
他也习惯了她会跟上来,亦步亦趋在他身侧两尺之距,嬉皮笑脸、叽叽喳喳。
可是,这日,陆羽走了两步,身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并没有跟上来。
陆羽站住,回过身,这一回,他眼风一滞:
林容还在原地,和他隔着两三米远,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陛下,微臣深夜前来,乃是请求陛下为微臣提供便利,解决城中珍稀兽皮一事。陛下若准,微臣便即刻退下了。夜深,实在不便打扰陛下歇息。”
言下之意,她不想和他进入园中深谈。
陆羽:“什么便利?”
她和往日不同了。
陆羽心中浮起一丝烦乱。
这么一想,眼风不由掠到她身上,这一瞥,越发觉得她不同往日:
她穿着一件鹅黄衫子,柔软熨帖,将她衬得莹润可爱。
这样素净软嫩的颜色,十分适合她,比之肃穆朝服和艳色俗裙更衬她底色里的亲近可人。
陆羽心大且直,是从来不会注意女子穿着的。
但林容这日打扮实在明净柔和,和素日大红大绿热辣烫眼的装扮相去甚远,由不得他不注意。
可从她眼下东张西望、急着离去的态度来看,显然,这日的换装,不是为他换的。
陆羽内心深处不可抑制地,钻出一个几年之前他定然鄙视至极的无聊发问:
她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又是和谁一起……
耳边便听得林容笑盈盈地道:
“陛下可还记得先前秀女殿选时,曾当堂展示三幅微臣所择秀女画像之事么?”
陆羽脸色微变,林容连忙摆手解释:
“陛下勿要误会,微臣不是想重提秀女择选之事,微臣只是忽然想到那日的画像,画师技巧十分高妙,将那些秀女丰姿描画得栩栩如生,微臣想和这位画师结识,还请陛下引荐。”
她不解释还好,一旦解释,陆羽脸色沉得如这浓郁夜色,直要滴出墨汁来。
画师。
她想要结识宫中画师。
她好几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终于见上一面,丝毫没有和他盘桓聊天之意便罢,还开门见山第一句,请他引荐宫中画师。
陆羽冷嗤一声:“这位宫中画师该当如何天赋异禀,一表人才?才引得林卿深夜求见,迫切结交,急切至此。”
语气是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浓浓嘲讽。
林容一愣:结识画师而已,怎么拐弯拐到这上头去?甚至都没弄明白两者之间关联因果……
若是旁的女子,早听出眼前男子话中浓烈怪诞的情绪,势必言语撩拨、暗探其意。
偏林容不是九曲回肠、擅长拿捏之人,她愣完,下意识道:
“陛下,微臣听闻,这位新晋画师,是位女子。”
陆羽一怔,皱在一起的长眉慢慢舒展。
长眉一舒展,陆羽便也有些后悔:方才骤然的刻薄讥讽发得毫无因由。
沉默片刻,他慢慢道:“原来林国师寻宫中画师,是为助力此次珍稀兽皮一案。想来必是妙着。兽嬉园中有一凉亭,”
说到这里,陆羽语带涩意:
“凉亭四面敞风,仰望天际,即可遍览星河。朕记得林卿在学谷中时最喜夜中观星。朕便命年内侍备些薄酒和椒盐花生米,林卿可将这几日在外查探之事细细道来,朕愿闻其详。”
陆羽想到那日崔喜所述,林容往日在国师府深夜总与蒋仲对饮畅谈。
这女子贪玩喜闹,若是以前他做出这等邀约,她定要喜得蹦起来,揪着他广袖不住摇晃说好。
而主动提出夜中饮酒,这已是最憎下属游玩闲荡、不思进取的陆羽,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可是,在他对面的林容,脚步却是向后一退。
林容干干笑着道:
“陛下,此中情由,微臣今日还不便细说。”
在陆羽过往认知里,她朝着他时,永远只有上前,没有撤退。
现在,她呈后仰姿态,神态疏离,仿佛自己一旦点头答应她引荐画师请求,她便立刻掉头走掉。
陆羽那双漂亮的凤目微睁,黑漆漆的眼眸中泛起一丝不可置信。
便在这时,忽然园外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一队侍卫并列急走,碰见巡夜侍卫,两队停下,为首的巡夜侍卫问这一队为首头儿:
“深夜宫中疾行,所为何事?”
这一队侍卫匆匆行礼:
“章怀太后言及陛下上次和蒋钰姑娘对饮时,所穿一件破损旧衣,在浣衣局中不翼而飞。便夜中下令,于宫中紧急搜寻,小人等领命,现至各宫各苑询问下落。”
章怀太后对陆羽的旧衣鞋袜丢失之事,可谓小题大做、草木皆兵。
这么些年,陆羽的鞋袜衣衫皆要记案存档。若少了哪怕一幅手套、一双翎袜,都要敲锣打鼓、大做文章。
这是个上演了无数回的狼来了的故事,次数多到陆羽从一开始的嫌恶烦躁到后来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
而且询问下落,非是搜宫,说明事态并不紧急。
然而章怀太后这一令,却是让林容找到了借口一般。
她当即双脚向外,嘴上敷衍匆忙道:
“微臣今日所提,还望陛下允准,太后有令,微臣既在宫中,便要配合查问。夜深不便,容臣告辞。”
说着,脚下抹油,就要追着那队侍卫而去。
陆羽听到“夜深不便,容臣告辞”这八个字,眉间一跳。
数年前,她向他告白那夜,两人胶缠在一处,他狠心将她推开,离去前,所说也是这几个字:
“夜深不便,告辞。”
在这一瞬,陆羽也不知究竟是被林容这句随口无意的话所刺激,还是被她一整晚语焉不详,和自己渐行渐远的疏离姿态所刺激:
他紧握林容的胳膊,在她错愕抬眼还未来得及出声时,他拖着她,一路拖进兽嬉园中。
然后,还嫌兽嬉园过分敞亮,他将她拖进了兽嬉园内假山石中的山洞中。
四下里一片黑暗。
侍卫们的脚步声渐渐悠远。
黑漆漆的山洞中,彼此只闻对方疾走后的粗重喘息声。
陆羽的五指还紧紧箍在林容的手臂上。
一向拙于言辞的他,此刻绞尽脑汁也无法为自己这番莫名其妙的举动做出解释。
他只好微喘着气,说:
“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