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灯会
陆羽摩挲一下指尖,尽力让自己忘记方才那份触感。
偏在这时,他们身旁,传来一声娇柔的女声……
林容和陆羽一齐向那让人心头发酥的声音源头望去:
河流空地草丛后,一对情侣紧紧相拥。
他二人仗着有深草遮掩,便没了避忌。
全然不知,从陆羽和林容这个角度,可以将两人的动作神态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男学修头埋在女学修的脖颈里。
女学修仰脸蹙眉,神情分辨不出快乐还是痛苦。
……
……
……
林容脸哄地一热,耳根也连着滚烫起来。
一想到陆羽就在她身后,也看到了这画面,
林容感觉自己仿佛被迫和风纪部部长一同翻看私藏图:
尴尬,想逃。
果然,林容感到身后那人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紧接着,她伤口一痛!
是陆羽将酒沿着她伤口,惩罚般,不留余地挨着淋过去。
酒壶每一倾斜,她疼得一缩。
陆羽见她疼得如此,好似还不解气:
“你方才说水至清则无鱼,嗯?”
他有意挖苦,翻她刚才劝阻他管辖学修时的旧账。
只是语气不知为何有些紧绷。
而林容在目睹了刚刚那番旖旎画面后,莫名被陆羽尾音沙哑的“嗯”一声,唤得一酥。
后背处,又痛又麻,直钻到心里。
林容双手捧住脸,从指缝里叹出一口长气……
陆羽终于把牛皮酒壶倒空了,便将酒壶搁在身旁,转过身来,朝着河流方向,一只长腿单膝曲着,一只长腿漫伸,长臂懒懒搭在膝上。
姿势难得慵懒放松。
陆羽和人同处,向来生人勿进、保持距离。
然而林容感到这次陆羽莫名坐得离自己极近。
少年男子身上散发的热气,几乎烫到她luo露在外的皮肤。
林容也转过身,和陆羽并肩,拢着腿,端正局促坐着。
草丛里那对情侣站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手牵手走了。
河流空地旁这一带,只剩林容陆羽二人,等着蒋仲带人前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一阵静默。
晚风吹拂,空气中弥漫青草的青涩香气。
林容抱着膝,把脸埋在臂弯里,偷偷侧脸,从臂膀缝隙处,侧仰窥视陆羽。
他长得太好看了,白日里她不敢直视。
唯趁夜色朦胧,才得肆无忌惮贪看。
陆羽脸上一片平和。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可以趁着蒋仲带人来之前,和他多说几句话。
偏生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不知从哪一句起头。
就在林容理所当然地认为陆羽没有注意到自己偷看行径时,
陆羽开口,打破沉默:
“你想你娘了么?”
林容一惊,“嗯”了一声。
直起身来,乖乖坐正。
眼前河水,轻轻晃动。
林容鼓起勇气,仰头问:
“敛轻君呢?在谷中读书这么久,可也会想念家中娘亲?”
陆羽抿唇不答,嗤笑一下。
林容以为这声嗤笑是全部的回答,陆羽忽然又道:
“我十五岁时,我娘弃了我。”
他这句话有莫大歧义,若是旁人,定然以为他说的“弃”,是指父母和离,母亲改嫁之类。
实则陆羽嘴里的“弃”,比一般情形残忍太多:
他是被弃在暗无天光之处,断食断水等死。
陆羽说出这句话,面上浮着半真半假吐露心事的畅快。
不过,他的姿势出卖了他:
陆羽将另一只伸长的腿收回,长臂收拢,双手抱膝。
陆羽身形高大,手长腿长,一旦收敛身姿,就十分明显。
他在驮龟神殿时躺卧地砖,以及咸水亭宿舍里终日昏睡时,都是这幅样子。
林容看着陆羽骤然蜷缩,突然问:“敛轻君,你相信奇迹吗?”
然后,也不管陆羽听不听,她自顾自地道:
“比如这种听起来不可思议的奇迹:”
“你以为世上无人在意你,你不敢去触碰真相,”
“你想象中,真相一定很残忍,你就干脆把自己彻底封住,不去睁眼看外面的世界。”
“可你不知道,真相其实是,有人一直深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在这世上,你一直被人爱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一番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林容谈吐向来荒诞不羁、令人发笑。
煞有其事地胡说八道,也不是头一次。
何况这话实在矫揉造作。
便如十八稚龄的怀春少女,课上不肯好好听学,倒在书案底下,偷偷摘抄话本中伤春秋悲的词句——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就是喜欢无病呻吟。
陆羽想也不想,当即道:
“不信。”
陆羽以为林容会沮丧沉默。
谁知,林容好似料到他的反应,立刻点头续道:
“正是因为你不信,我才出现在你面前。”
陆羽一怔。
终于侧脸垂首,皱起长眉,仔细打量林容的脸: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林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半晌,嘻嘻笑着说:
“我是说,正是因为你不相信,所以上天才派我来,和你说方才那番话。”
陆羽视线仍旧凝在她脸上:
“你以前来过万兽国?”
林容点头。
陆羽说:
“几岁的时候?”
林容:“十五岁。”
陆羽:“可见了什么人?”
林容:“见了什么人啊……”
她目光放空,转过脸去,望向天空。
天空中的星星,又大又亮,让人想要伸手触摸:
“我十五岁时,随我家乡的师父来万兽国游玩。”
“我们在一户大户人家中歇脚。户中有个柴房,柴房中关着一个少年。”
“他那时正受罚,好多天没吃饭,饿得快死了。”
“他的仆人就把他的宠兽小狗,送进柴房,说是陪他。”
“可你知道,饿狠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我们都以为那个少年会宰杀宠兽,吃肉保命。”
“毕竟人在逼不得已时,牺牲弱小,也是常事。”
“但他没有,他把那只小狗抱在怀里。”
“……三年过去了,我总记得他。”
陆羽看着她向上仰望星空的眼睛,眼睛里全是眷恋和向往。
陆羽心里一动:
虽然记忆里,完全搜寻不到她的身影,但她的眼神,总让人觉得,很熟悉……
陆羽不由俯身,想要从她身上找到让他恍然觉得熟悉的原因。
林容沉浸回忆,全然不知,此刻她只要一偏头,就会不小心碰到陆羽的下巴:
“敛轻君,我出生的地方,私塾里上的不是兽业课,而是珠算和记账。”
“所以我一问先生那些兽业的问题,先生便要斥我不务正业。”
“有一次,先生随口说起北地之事,他说,你们这儿,万兽繁衍,生生不息,早有数不尽的兽业典籍文明,其中一个古老的词,名为‘万兽有灵’。”
“我听不懂,我就举手问:‘万兽有灵的灵,该当何解?’”
“先生回答得很敷衍:‘老夫瞧典籍上的注解,这个灵字,是个事物,它超越了粗俗兽性,又恒常真实存在。’”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得领悟,再举手问:‘那又是甚?’”
“先生就瞪我道:‘将来你亲眼见了便知!总问些没要紧的,珠算练习了么?做账记簿会了么?’”
“这么多年,我见过好多人,抚摸过好多小兽,可我始终没有见到先生说的‘灵’,直到我在柴房中遇见那个少年。”
少女嘴里回忆往事,眼神已经痴了。
陆羽一晒,颇不以为然:
“万兽有灵,这样作古的词,此地早不兴了。”
又突然道:“那男子姓甚名谁?可也是皇城中人?”
他语气有些生硬。
林容全然没有发现陆羽的异样,她呆呆地看着满河的祈福灯,心中天人交战。
很久,林容下定决心,扭过头来。
她一扭头,发现陆羽的喉结和下巴堪堪就在自己额头上方几寸处。
他亮如星辰的眼睛钉在她脸上,眼神似在搜寻。
两人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对视。
被陆羽专注探寻的目光罩着,林容感到自己快要融化了。
林容耳根发热,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就是——”
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蒋仲的朗声:
“各位同修,麻烦让让。此地有伤患急待救治——逐星,逐星何在?!”
蒋仲即使催促学修让路,声音也如三月里的春风,和煦温暖。
藏青长衫的便衣侍卫簇拥着提着小药箱的大夫,呼啦啦涌入小河流旁空地。
陆羽收回目光,直起身子。
短暂的机会如流星一般,一闪而逝。
林容闭上嘴,后半句话吞入肚里。
林容举起手臂:
“千问,我在这里!”
陆羽还在原地坐着。
林容当先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