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给他20个鸡腿,他还我一条命,于是我以身相许了。
何保川说,如果有一天,我又成了何胖子,你还会爱我不?
我想也没想就说,那我就和你离婚。
何保川哈哈地笑,笑得一顿猛咳。
他还是老样子,爱笑,大概唯一改变的,就是多了一脸褶子。
我伸手扒他的眼角,说,好想给你熨平。
他打我的手,说,别动,想毁灭证据啊。
什么证据?
为你操心劳碌的证据啊。
那是2019年春天,11岁的女儿在一旁做呕吐状,你俩能不能注意点,大白天的就秀恩爱。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引用何保川的名言,真爱一个人,想隐藏那是很难的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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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何保川,是2000年。
我在北京一家培训学校做老师。学校就在理工大不远的一处老旧写字楼。
晚饭,我常常转到理工大的食堂去吃饭。
一是为了便宜,二是刚出学校不久,心里依然对校园有种留恋。
有一次打饭,我买了一只鸡腿。细看,太腻,就没动。隔了一会,旁边一个男生问我,你怎么不吃呢?
他就是何保川了。1米86,190斤。我一转头,仿佛看见一头大金刚。
我说,太油了,要不给你吧?
何保川一听激动了。他说,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哈哈。
后来我才知道,何保川已经有一个月没吃过肉了。据他说,看见我买了鸡腿碰都不碰一下,眼睛都放绿光了。
许多年后,和女儿说起我们的相识,她一脸嫌弃地说,爸,你不要面子的吗?我妈给你,你就吃。
何保川说,什么思想,面子能和肉比吗?
女儿嘴巴厉害的要死。她啧啧啧地说,妈,你看你嫁了个什么男人,在他眼里,只有鸡腿,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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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概念里,没有那么多矫情的想法。
可能,是因为穷。而且是普遍的穷。
何保川老家在甘肃,听他说,他8岁那年父亲走了,妈妈把他丢给爷爷,再也没有回来。
大一那年,爷爷过世,从此再无亲人。
现在,他读研二,靠给老板干活,赚点可怜外快。
所以满脑子除了书本,就是饿。
我说他,吃不上肉,怎么还长这么胖啊?他反问我,你的意思是……胖和尚都是偷吃肉的呗。
我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那时我们常在食堂遇见,渐渐就成了朋友。
我喜欢叫他何胖子,只要看见他,我打饭就会多买一只红烧鸡腿,然后假装吃不下。
他也不推辞。
有一次,他还抱拳对我说,姑娘赏鸡腿之恩,在下铭记在心,来日待我发达了,定当加倍奉还。吃你一个,还你十个。
真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何保川没钱,也不好看,可是他开朗欢乐的性格却让我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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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何保川毕业,进了一家做电子词典的公司。
后来那个品牌还做得小有名气。
但那时候,他们还挤在中关村一个破写字楼的几间办公室里。
而我升了职,也涨了工资。从合租的地下室,搬到地上的四合院。家还是何保川帮我搬的。
到了11月,北京就冷起来了。有一天何保川加班,从公司出来时已经8点多了。
据他说,心里有种强烈的召唤感,就必须立刻马上要见到我,于是蹬着车来了。
那时候的房东阿姨还是很保守的,不让他进院门,堵在门口数落他。
大晚上的,一个男人往单身女孩家里跑什么!搞出事来怎么办!
何保川和她争辩了两句,声音不低。
而我的那间房子亮着灯,就是没动静。何保川觉得不太对劲,让阿姨来看看我,叫了几声都不应。
何保川急了,冲过来,一脚踹开了门。发现我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昏迷了。
我是江苏人。
不是没住过平房,但没用过北方的炉子。不知道哪里没弄对,一氧化碳中了毒。
医生感慨说,再晚就直接去另一个门了。你可要好好谢谢你朋友。
我刚想开口道谢。何保川就在一旁傻乐了。他说,这是她请鸡腿的福报。
噗,我一下就心安理得了呢。二十几个鸡腿换条命,我真是赚了。
后来,我问他那天到底为什么非要来看我。他说他也不知道,心里就是放不下。
我只能相信,这是上天赐给我以身相许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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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成了男女朋友。
第二年,过了春节,我和何保川租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有窗,有床,有厨房的房子。
何保川显然比我更珍惜这个家,早上起来做早点,晚上回来打扫家。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做饭,小小的租房,便有了踏踏实实的烟火气。
那个时候特别开心,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望。
毕竟北京这个地方,还挺让人奋进的。我和何保川把重心都放在工作上,默契地想30岁以后再结婚。
没过几年,我和何保川的差距就拉开了。
他在公司发展得很好,一升再升。
而我呢,从老师变成了资深老师。有闺蜜提醒我,要多看着点。男人有钱了,感情就会不靠谱。
可说实话,我对何保川还是蛮放心的。因为他太忙了,大多是两点一线。
那时候,我唯一觉得不好的,就是他特别能吃。尤其工作起来,各种零食不断。
有一次逛街,我拉他上电子秤,竟然长到230斤。
我说,何胖子,你该减肥了啊。
他点头说知道,可是依然照吃不误。
那时候,我也只是觉得他贪吃,却不知道,有些秘密在他心里,暗暗滋长起来,成了病。
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何保川不在床上,客厅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像是和谁在说话。
我拉开门走出去,何保川吓得一哆嗦。
我问,你在干什么呢?
他双眼通红,手中拿着一袋面包,说,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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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2005年吧。我和何保川关系最古怪的一年。
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对我依然很好,只是笑容看起来少了那么一点熟悉的温度。
有一天,我和何保川去某客隆超市买东西。
出来的时候,警报器忽然响了。有支洗面奶漏掉,没有结账。
保安叫我们去办公室登记,何保川一下紧张起来,说,干嘛?我们买这么多东西,能偷你一个洗面奶吗?
平时看他嬉皮笑脸惯了,没想到他发起威来像头猛兽。
他和三个保安打了起来。于是本来可以在保安室说清楚的小事,结果真的进了公安局。
从警局出来的那天晚上,我问何保川,你怎么了?就是个误会,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和我说句笑话。但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们分手吧。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如此沮丧,整个人像座坍塌的煤山,堆在沙发里。
我忽然就想起了闺蜜的话,心里猛痛。我问:你有别的女人了?
他一怔,说,这辈子,我背叛谁也不会背叛你。
我急了,问,那你到底怎么了?
在我的逼问下,何保川终是和我说了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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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何保川的爸爸不是得病去世的,而是自杀。
小时候,他爸爸在他眼里是个魔法师般的存在。虽然家里很穷,但爸爸总能带回好玩的玩具,好吃的零食,还有给妈妈的化妆品……
直到8岁那年,警察找上门来,他才知道爸爸所谓的“魔法”,就是去偷。
因为偷的都是小东西,爸爸坐了不到一年牢就出来了。
但是人言可畏,特别是在一个封闭的小城。
出狱第三个月,四处找不到工作的爸爸,心灰意冷,自缢了。
妈妈承受不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剩下何保川和爷爷相依为命,受尽流言蜚语。
在学校里也没人敢和他做朋友。一直到上了大学,才真正脱离那个环境。
他看起来乐观开朗,心里却埋着个隐疾。
这一年,何保川的公司发生了巨大的人事变动,压力也越来越大。
可他习惯了在外人面前摆出欢乐的样子,不愿讲给任何人听,甚至是我。
他说,你知道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躲着哭。吃东西都压不住心里的烦。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你走吧。
我听着,心里深深的疼了。
我说,你欠我那么多鸡腿没还,是想赖账啊。
何保川怔住了,大概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我会和他开玩笑。
我又说,我在讲笑话呢,给个面子,笑一笑呗。
可他却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放声哭了。
看来,是轮到我逗他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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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回头再看,何保川变得突然能吃,就是心理出问题的表现了。
但那个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只是觉得各方面压力太大,弄得心情不好。
我提议干脆离开北京算了。
在这不单工作压力大,将来落户口,买房子,孩子上学……哪样不难呢?
我和何保川权衡再三,决定南下苏州。一来离我老家近,二来那边工作也相对更好找。
2006年的苏州,不像现在,小城的韵味更浓一点,生活节奏比北京慢了许多。
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督促何保川减肥的。
每天拉他跑步,限制他饮食。很快,他就恢复起来了,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第二年,工作稳定下来。
我们赶在房价起飞前买了房子,年底办了婚礼。
那时何胖子180斤,看起来,是个非常普通又乐天的胖子了。
2008年10月,我生下了女儿,取名珍珍。何胖子对女儿爱不释手,对我更是呵护有嘉。
我妈来做月子,说哪有男人这么殷勤的。煲汤,带孩子样样都行。
一天晚上,女儿闹得厉害,好不容易哄睡着了。我和何保川都没了睡意。
我们坐在客厅里,小声聊天。
我说,真快啊,好像去年还在北京打拼,一晃就做爸妈了。
何保川用他的大手,揉着我的头发,难得一本正经且温柔地说,那一年,是你救了我呀。如果我不离开北京,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我靠在他怀里说,那更早一点的一年,是你救了我呀。要不然,我小命早不保了。说明咱俩绝配。
我妈刚好起夜,听到了这段对话,忍不住说,我的老天,你俩都三十好几了,说话怎么和十五六的高中生似的。
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可何保川却没羞没臊地说,对啊,我们永远十八岁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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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想想,人真的能永远18岁,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没有生老病死的苦痛,只有闪着光的岁月。
可是,那毕竟只是一种奢望。
2016年,何保川忽然接到老家一个电话,自称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们都特别意外。
对方说,他妈妈患了淋巴癌,时日无多,想见见他。
第三天,我和何保川搭飞机过去了。
原来他妈妈没有远走,是嫁到了相邻的一个小县城。
见到何保川,她泪流满面。
何保川安慰他妈不要激动,注意身体。而他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没走,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他妈妈哭着说对不起,人生走到最后一刻,有些事必须得说。
原来当年有小偷小摸习惯的,是她。不过从来没被人抓到过。
直到有一次,她和何保川爸爸一起坐公交,偷东西的瘾又犯了,拿了人家钱包,里面有3000块钱。
没想到被对方抓个正着,并且报了警。
何保川的爸爸当场震惊了,他没想到妻子会做出这种事。
但当时护妻心切,他替她认了。
他更没想到,那个年代,坐牢是会跟着自己一辈子的污名。
何保川静静地听着,半天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他妈说,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再嫁不容易。没敢和男方说家里有孩子。
其实他读书那些年,他妈也给何保川的爷爷寄过钱。
听到这,何保川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说,我爷爷也一直知道你在哪儿?
一瞬间,我的心抖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拉住何保川的手,冰凉冰凉的,一把汗。
也许是夫妻间的熟悉吧。
当年在北京的压抑感,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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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学了一个新词,叫“微笑抑郁症”。
无论心里多么疼,都只会笑。外表阳光灿烂,心里却没有一丝光。
我常想,如果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早一点做些心理干预,也许何保川就能承住今天的打击吧。
是的,那一年,何保川的心全面崩塌了。
他说,他在心里一直恨他爸,恨他人品低下,窝囊懦弱,可没想到这么多年,他恨错了人。
而他一直想见到的妈妈,原来只隔着十几公里,却从没找过他。
那些年,身边所有人都说他是小偷的儿子,所有人都远离他孤立他。包括爷爷,也受尽白眼。
何保川又变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只是这一次,他吃什么,吐什么。
我求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开了药,可是改善不大,人变得昏昏沉沉。
到了2018年,他对人群都有了恐惧。谁也不见。同事和下属来看他,全都被他骂走了。
那一年,他几乎吃不下东西了,三天可以不进一粒米。
唯一能劝动他的,只有女儿。
他在女儿面前,还能保持最后温柔的笑。
但我不知道,那是好,还是坏。
11
2019年,何胖子真的不能再叫何胖子了,1米83的他,瘦得只有120斤。
女儿特别懂事,每天和我一起照顾他。
我们尽量保持着开朗乐观,不说丧气的话。
有一次,女儿打开电视,正好放一部电影,在和父亲告别。
她飞快地关掉,跑去阳台。我追过去,看见她一脸的泪痕。
我说,想哭就哭吧,别憋着。
她说,我不。我爸已经够不开心了,我不能再让他看到眼泪。
那一年,她也才11岁,但坚定的神情,却像个大人了。
那时的何保川,瘦得只剩皮包骨,可一天到晚,还幻想自己会长胖。
他问我,如果他又成了何胖子,还会不会爱他?
我要怎么说呢。
我愿意用拥有的一切,去换回曾经那个给了我无限欢乐的何胖子啊。
可是,命运太吝啬了,不肯与我做这个简单的交换。
12
2019年11月,何保川用他父亲的方式,走了。
他给我留下一封很短的信,寥寥数字。
“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不能扛这个家,至少可以不做累赘,对吧?帮我告诉女儿,我很爱她。爸爸不是懦夫,真的拼过了。
至于你,老婆,不想多说了,我这辈子所有真正的快乐都来自你。
谢谢了。”
我好想骂他,骂他为什么舍得丢下我和那么可爱的女儿。
然而我根本舍不得骂他。
他那么爱我,一定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吧。
有些人爱笑,是因为心里干干净净。但有些人爱笑,是因为心里背负得太多。
就像庞大的,虚张声势的外壳下,藏着的一只脆弱的小动物。
何宝川的脆弱,大概只有我看到过。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他,只有我懂他的苦。
我不怪他。
我把他葬在一处风景如画的小山上。
前几天,我和女儿去祭拜。
女儿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只饭盒,里面放着一只红烧鸡腿。
有风从山顶轻轻吹来,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拂过我们母女潮湿的面颊。
女儿说,爸,多吃点,再吃成可爱的何胖子吧。
何保川,你看,我们的女儿,她很健康地长大了。
请你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发自内心地快乐和幸福吧。
我和女儿很想你,很想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