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丈夫死后,妻子找了个神秘的云恋人。
chapter1
杨老太赶时髦,找了个云老伴,每天用微信陪她聊天。
云老伴聊天喜打字,又快又走心,从来不用“哦、嗯、行”这些单字来应付杨老太。
但杨老太不行,上年纪的人眼睛早花了,手机上的字母键在她眼里就跟一只只游得极快的小蝌蚪,看得见捉不到。
用笔划吧,好多字又不会写,只能勉为其难地用语音。
杨老太啰嗦,条条60秒语音轰炸,但云老伴从不嫌她烦。
杨老太心里美滋滋的。这要是换了那个死鬼老伴,哪有那个耐心听她说话哟,早掀盆子摔碗地嚷嚷开了:“杨桂云,老子的烟袋呢?你又藏哪了?老子就好这口你还不让抽,奶奶的。”
“杨桂云,你抠死算球,这一桌子素菜你喂兔子呢?老子要吃肉,红烧肉扒肉条狮子头,快给老子端上来……”
杨桂云就是杨老太,那个死鬼就是跟她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伴——樊成。
年轻时的樊成温文儒雅,做人做事成熟稳重,在外攒得一副众人皆赞的好口碑。在家也是个一等一的好男人,宠妻爱子,勤快温和,和杨老太结婚数十载很少红脸。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转了性。
他开始对杨老太指手画脚、大呼小叫起来。
藏烟袋被骂,饭做得素了也被骂。
樊成三高不能吃油腻,杨老太一日三餐都谨遵医嘱照菜单做饭,可大口吃肉半辈子的樊成却不理解,老因为餐桌上没肉骂杨老太抠,杨老太委屈得直掉眼泪。
杨老太在梨园浸了小半辈子,戏曲唱得婉转悠长,身段摆得摇曳生姿,在地方上小有名气。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角儿,后来转行嫁了樊成,也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哪受过别人的冷眼相待跟吆五喝六?
他们的一儿一女早就成家立业,偶尔回来也纯粹就是看看,买点水果吃食,帮着洗洗涮涮。
已经算是孝顺儿女了,哪还能要求更多?就剩下杨老太守着樊成,别人一天吃三顿饭,她却一天挨三顿骂。
chapter2
樊成是前年走的,心衰竭,走的时候才六十二。
人大限将至大概真的有预示,有段时间樊成眼皮开始耷拉,睁都睁不开。
起先闺女用双眼皮贴把他的眼皮粘在眉眶骨上还勉强能行,后来粘都粘不住了才去医院,一查,重症肌无力。
然后又开始莫名便血,黑色的血便出来一盆又一盆。
儿女们找120把樊成拉到医院急救,考虑杨老太岁数大经不起折腾跟惊吓,就没让她跟着去。
杨老太也没想到情况有多严重。
樊成住院的几天家里好不容易清净了,再没有不绝于耳的嘶吼和谩骂,她也终于有心情去哼很长时间都没哼的戏曲,浇窗台上一溜就快枯萎的花。
因为缺水,绿植叶子的边缘已经有枯烂的态势,但杨老太并不担心。她享受的是久违了的在阳光下肆意的感觉,其他一点也不重要。
樊成从医院打电话说想杨老太了,让她到医院看看他,言语态度一改从前。
杨老太翻出成角儿时穿的旗袍往身上比划。尽管压箱底多年,但因存放得当,质地颜色没太大变化。
最让她骄傲的是自己的身材,别看上了岁数,除了皮肤没年轻那会儿紧实,其他都没咋掉链子。
衣服穿妥,杨老太又翻出一管忘了是几年前闺女送她的口红。可能早就过了保质期,但她一直没舍得扔,今儿又派上用场。
收拾停当要出门,杨老太才想起旗袍要配高跟鞋,自己哪有啊。
多少年都没穿过了,脚也早就因为年轻时练功缠布变了形,改行之后杨老太穿的都是运动鞋,现在临时要找双能配得起旗袍的高跟鞋,太难。
左右搜寻半天杨老太才死心,就趿着双踩塌了后跟的灰色运动鞋跑出了门。
儿子的车早就停在楼下等着,大概是摁过几百遍的喇叭,终于把杨老太催了出来。
可一上车儿子就恼了。
他用余光瞟了几眼杨老太,嘴里不耐地问:“你打扮成这样干啥?我爸还躺医院里呢,你就描眉画眼穿旗袍,不嫌丢人?”
儿子的语气跟樊成撒脾气的时候一模一样,听得杨老太一愣,心里还涌上点莫名的熟悉感。
于此,她没计较儿子的态度,笑呵呵地回应:“这不好几天不见你爸了吗,你爸最爱看我穿旗袍了,说我身段好,软得就像那河边的杨柳枝。”
杨老太说得自己捂嘴咯咯直笑,儿子脚下的油门轰得嗡嗡直响。
可樊成没能等来杨老太。
杨老太来到病房时,樊成的心脏监测屏已经显示一条直线,一旁的女儿哭喊着叫爸爸。
杨老太心里一哆嗦,两手张开就往樊成身上扑,边扑边哭:“你不是想我了吗,我来了你倒走了。就这么一会儿你咋就不能等等我?”
杨老太张臂的动作幅度太大,旗袍腋下那端呲啦一声扯开了线,加上她手举太高,衣服顺着上捋,又因肚子的赘肉挡着,没能顺利下滑,就那么尴尬地卡在了胸腹之间,左腿开叉的部分也瞬间上移,露出了杨老太穿穿洗洗近十年的花内裤。
嚎哭间隙,杨老太抹着泪眼思忖,岁月到底是不饶人,衣服保存得再妥当质量也大不如从前了,身材保持得再好也不能跟年轻时相比了。
chapter3
樊成走得痛快,没给儿女们拖累赘,也没给杨老太找麻烦。
有多少人老早就瘫痪在床,指着老伴和儿女们伺候,樊成走这么利索,大概也是对杨老太爱到极致的表现。
但杨老太他儿子可不这么想。
他忘不了樊成咽气前多么挂念杨老太。
他颤巍地拿起电话眯缝着眼睛拨号,手机拿远贴近再拿远,还是没法准确无误地拨出烂熟于心的杨老太电话,只好把手机递给儿子,口齿模糊地报出号码,让他代拨。
他也忘不了自己心急如焚地等在楼下近半个钟头,才等着他那涂了大红嘴唇、迈着小碎步跑出来的妈。
如果不是她的耽搁,哪至于连累他也见不着最后一面?
再联想起樊成住院前的日子,杨老太天天给他吃素,那么好吃肉的一个人,生是被她逼成了食草动物,气得樊成只能骂骂咧咧。
儿子的怨恨与心结表现在了明面上。他觉得爸没见着他们最后一面,肯定是最深的遗憾,而这样的遗憾,是难以弥补的。
自打樊成后事办完,他就再没回来看过杨老太。算来已经一个多月了。
闺女倒是偶尔回来送点吃的,再宽慰她几句,不痛不痒没多大用处。就有一次算是说了点有用的。
那次闺女拿了部办宽带送的老人机,不大的机身上键盘部分就占了一大半,屏幕是黑白的,显示出的字号牛头大,除了拨打电话功能,还有一个写着sos的键,闺女说是一键呼救。
闺女把一键呼救关联了她和儿子的电话,然后张罗给杨老太换卡。她说这部手机专门给老人使用,有紧急事情就摁那个一键呼救,她和儿子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杨老太死死捂住自己那部智能手机不让闺女换卡,她说自己眼睛不花更不瞎,不需要看那牛头大的字,紧急呼叫更用不着。好端端的哪有那么多紧急事?
闺女气不过扔下手机走了。杨老太拿着自己的智能手机左右端详,其实她真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她舍不得换老人机,是因为手机相册里有太多她跟樊成的合影。大多是半年前照的,那时樊成还没转性,跟年轻时一样,温和文雅,对她疼爱有加。
杨老太翻出那些记录着她跟樊成美好回忆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越看越想念没转性前的樊成。
再看,好像也想念转了性的樊成。即便嘴里骂骂咧咧,也好过她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家安静得像个葫芦瓢,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chapter4
云老伴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杨老太的手机里,他是通过附近的人加的杨老太。
杨老太的微信还是樊成之前帮她下载的,好友除了闺女儿子就是樊成,新朋友那里忽然有个红色的1,还把杨老太吓了一跳。
鼓捣半天才加上,云老伴发来文字自报家门,说我是个六十多岁的孤寡老人,一个人憋闷,想找个年龄相当的朋友聊聊天。如果你是年轻人,请直接把我删除。
杨老太低头看了看,跟她说话的人微信名叫成云。
杨老太眯着眼,好半天才看出个大概,觉得这人情况跟自己差不多,就想回条信息,可手机键盘太小,汉字又写不全,那就语音吧。她说:“我也是六十岁的孤寡老人,眼睛不行了,键盘打字太费劲,就给你说话了。咱俩聊聊。”
杨老太反复听了几遍自己发的语音。平常她认为自己声音跟五十岁时没差别,可恍然一听,苍老即现。她颇为感慨时光的力量,既风化了她的脸,又失了她声音的真。
云老伴也没客气,好几条微信一股脑地发了过来,大多是问杨老太的情况,身体呀睡眠呀吃食什么的,杨老太一一语音回复。
就这么一来一往,云老伴跟杨老太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与好感。
云老伴说他老伴过世好几年了,无儿无女,孤单一个人过。如今跟杨老太投缘,真有跟她一块搭伙过日子的冲动。可惜呀。云老伴话锋一转惋惜着,我瘫痪在床,就上半身能动。这份心思很难付诸行动了。
杨老太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去看看你?”云老伴赶忙回复:“不用不用,咱还是保持点神秘感吧。现在这年轻人不都时兴什么云聚会、云恋爱么,咱老了也赶个时髦,就做个云老伴吧。”
云老伴?杨老太暗自困惑又好笑。追时髦可以,可这云老伴又是个啥?躲在云里的老伴?
杨老太望向万里无云的天,想能躲进云里的老伴那不就是死了么?就像樊成,他去了天堂,躲在云朵后面,探出半张脸窥视她这个未亡人的余生。
云老伴听得多说的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自从有了云老伴,杨老太心情日渐明朗起来,有好多没地方倾诉的话都能跟云老伴说。
比如她说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女,不知道啥时候就隔了心。女儿来看她时大包小包地提着,风风火火地洗涮干活,又着着急急地走了,连坐下和她说几句贴心话的时间都没有。
又说儿子自打樊成离世再没回来过,连个电话都没有。好像生来没她这个妈,也好像樊成一走她这个当妈的也跟着走了似的。
说到樊成,杨老太话就更多了。
她说樊成17岁就自己赶着挂驴车出来闯荡。25岁认识了芳龄18的她,那时她还是个小有名气的角儿。为了她,樊成硬是等了5年,她转行才把她娶回了家。
她说樊成一辈子对她好,把她捧在手心里端着。倒是老了脾气变坏了,跟个小孩似的跟她闹脾气,不如他意时还骂人。
不过翻来覆去也就会骂那两句。一辈子没骂过人,他哪会骂人哟。杨老太给云老伴发这条语音时,忍不住捂嘴笑,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浓厚的爱意。
不知不觉,杨老太好像把她和樊成的大半生,都在60秒的语音里说完了。
冗长繁琐的半生缘,在杨老太的嘴里全变成了啰里巴嗦的鸡毛蒜皮,经历的时候全是烦燥和不耐,但现在说起,却满是回忆与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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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太一早起床给自己烙了两张玉米饼,就着茶水全吃下了肚。
看看窗外,屋檐上凛冽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杨老太觉得天气不错,想去早市逛逛。
她穿好衣服出门,想了想又折回去,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给云老伴发信息。这是他俩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云老伴说:“老伴老伴就是老来相伴。咱俩这种云老伴,既然不能朝夕相伴,就要每天早中晚相互问候一声,也让对方安心放心。”
杨老太给他发语音:“早上好啊,你起床没?早上吃的啥?我吃了两个玉米饼,喝了一壶茶。樊成在世的时候最爱吃我烙的玉米饼了。”
语音发出去了,杨老太想回听,却找不到语音条。下面蹦出来一行极小的字,可她看不清,想再发一遍,又找不到语音键了。
杨老太有些着急,越着急眼睛越模糊,越模糊越头疼。她猛地一下子站起来,又一下子跌回去,眼睛鼻子嘴巴好像有东西流出,缓缓地,汩汩的,像切断了的动脉,又像没拧紧的水龙头。
然后她感觉自己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握紧手机,用力举到眼前,又拼命睁开眼睛,却发现找不到那个印着sos的键。
慢慢地,杨老太闭上了眼,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告诉她,她曾经拒绝了闺女给她的老人机……
杨老太脑出血,抢救无效去世了,走得比樊成都突然。尽管儿子发现得及时,却仍然回天乏力。
儿女趴在杨老太身上哭。闺女喊:“妈你咋一句话不留就走了?让我们连个床前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儿子没出声,只默默地流泪,手里拿着的是杨老太生前最后一刻紧紧握在手里的手机。看杨老太给云老伴的名称备注,云老伴,后面加了个括号,里面有“儿子”两个字,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原来杨老太一直都知道,和她云聊天的是那个自樊成去世后都没来看过她的儿子。
儿子木讷寡言,像极了年轻时的樊成。他怨杨老太对父亲最后时日里的怠慢,却始终放不下对她的挂念。
他一直没去看她,便用这么一招和杨老太建立起情感通道。
在杨老太的语音回忆里,他才了解到父母之间的生活与爱情。也才真正知道了杨老太的内心世界。
他以为这样可以慰藉杨老太孤苦的身心,却没想到一直都是杨老太在陪他做游戏。
其实仔细想想,又怎会不知道呢?
那么明显的微信名,取自樊成和杨桂云两人的名字。他怕露馅,从不语音,却总是快而及时地回复。
他只听杨老太说,却很少提及自己。他要求杨老太每天按时发语音,只想时时了解她的情况……
这些又怎么会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能做到的事?
儿子把头俯在杨老太身上哭,他想起自己大半夜端着手机蹲在杨老太家门口用新申请的微信搜附近的人,搜了那么多次才搜到她。
他听杨老太在门里咳嗽,却没勇气进去看她一眼。他恨自己当初错过了见爸的最后时刻,又因为自己执拗的怨错过了妈。
哭了很久,儿子抬起哭肿的双眼望向天边,那里盘着几朵云,不时变化着形态。他觉得杨老太这次是真的飞上了云朵,和早已躲在那里的樊成,成为了一对真正的云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