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对夫妻以爱之名,忍受夏雨冬霜,竟为这一件事!
寒风料峭,珠灰色的日光笼罩着村落,细长青烟掠过屋檐,漫过萧索枯枝,悠悠飘向云端。
放寒假的我,背着行囊兴奋跨入老屋,却发现爷爷奶奶正在白玉兰树下对峙。
定睛一看,原来是猪圈里的猪闯出来了,满院子瞎跑,引得二老跟它玩起捉迷藏。
奶奶右手叉着腰大笑:“快追快追,赶紧拦住它。”
童心未泯的爷爷大口喘气,朝着白花花的大肥猪宣战:“八戒,吃俺老孙一棒。”
他挥着枯枝冲过去决一胜负,没想到扑了个空,二师兄没打着,自己却栽落一身泥。
我吓得赶紧冲过去,奶奶这才发现我,脸上绽放明丽笑容。她松开准备扶起爷爷的手,将我一把搂进怀里。
爷爷不甘心地揉揉屁股:“好歹拉我一下嘛!”我和奶奶在一旁笑。
最后,请来的杀猪师傅将二师兄大卸八块,奶奶摩拳擦掌准备腌制年关腊肉。
她将猪肉切成大块抹上白酒,再往大铁锅炒花椒香料,倒入盐搅匀,揉抹在每一寸肉上。
奶奶说:“抹盐要拿捏好分量,多了味道会咸,少了就放不到夏天。”
爷爷一听,立即搬了小竹凳过来盯住,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来年的腊肉会泡汤。
奶奶往猪肉上穿绳,对他说:“就知道吃,快帮我挂起。”
爷爷屁颠屁颠找来竹衩,将一串串腊肉挂到高高的房梁,等着用烟火慢慢熏制。
2
天光微淡,山峦在云雾中缭绕,生灵也止住喧闹。
我随爷爷走在寥落的山巷,脚底踩着咯吱作响的枯木。
在结满熠熠冰晶的密林,他砍下熏制腊肉用的柏树条和茶树枝,折成小段装入箩筐。
齐齐背上枝条回到老屋,奶奶急忙上前帮我取下,心疼地说:“少背点嘛,看你的衣服都落得满是灰。”
爷爷不服争宠:“我背得也不少嘛,你怎么只帮孙女拍灰不帮我拍?”
我大嚷:“哎哟喂,这坛老醋酿起来可真够酸的。”
柴火屋里,柏树和茶树点燃的火苗,盈然在灶膛窜起,蓝蓝烟气绕上屋梁。
奶奶又往里头扔入一大把微黄的炒米和剥落的茶果壳,绵长清香渗透到梁上,烟熏着富含光泽的猪肉。
白白的肉渐渐变得红润,表面的黑灰愈加发厚。只消过上一些日子,时光就会催发出饱含人间烟火的腊味。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那日,爷爷那台老掉牙的手机滴滴大叫,毫无隐私可言的扩音器,响起大堂哥的声音:“爷爷,我今年要出国旅行,不回家过年了。”
挂了电话,爷爷好像被石化,一声不吭地呆呆立于原地。
3
傍晚,奶奶取下一条沉甸甸的腊肉,准备试下成色。
她将腊肉拿到火上炙烤,再洗去表层盐渍,将油汪汪的腊肉切片入锅爆炒,添入姜和辣椒爆香,再撒蒜苗断生调味出锅。
盈润的玫瑰色搭配一抹冬日翠青,这碟子风味只有家乡才有。
我食欲大增,迫不及待吃了两碗米饭。可等到我的肚皮快撑破,才发现爷爷几乎没有动筷子,他正为大堂哥不能回来过年闷闷不乐。
大堂哥是长孙,从小养在爷爷奶奶身边,极受疼爱。连院子里的那棵白玉兰树,也是他出生那年,爷爷亲手种下的。
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家中的每一个新年都聚齐了满满一屋亲人。如此在意团圆的爷爷,得知今年的年夜饭要缺一角,难怪不高兴。
情绪低落的爷爷,早早进了房间睡觉。
4
半夜,我被外头的动静扰醒,悄悄起身,发现爷爷进了柴火房。
他坐在酱色的肉林下,给那堆烟熏的炉火添加枯枝,嘴里不停念叨:“一个都不能少啊!”
突然,平日里爱玩爱笑的爷爷抹起眼泪,我惊得想上前安慰,却被身后的奶奶扯住。
她把我拉回房间,说让爷爷自个儿待会。
我从未见过这么脆弱的爷爷,奶奶叹了口气,说爷爷心里一直有个旧伤疤。
他们这辈子一共生了三子一女,其中那个最大的女儿,是我素未谋面的大姑姑,还没来得及长大就离开了世界。
那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偏偏那一年,爷爷干活时受了重伤卧床不起,奶奶也刚生了大伯父,两个大人分身乏术。
于是,爷爷把姑姑送到隔了两座山的亲戚家过年,一来有人照顾,二来也有口肉吃。
原本,他想过完年等伤势好一些,就把大姑姑接回来。
谁知,年幼的姑姑看到家家在团圆,唯独她见不到父母,就想自个溜回来,没想到在半路出事了。
爷爷非常痛苦和自责,要是当初千难万难也把大姑姑留在家,也许她现在还能好好活着。
不管怎么伤心,日子还得往前过。后来,儿孙越来越多,足迹也越走越远,可爷爷总说,家是团圆的地方,每个人都要回来过年。
可是,现在大堂哥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爷爷再牵挂也不愿勉强他。
5
临近年边,为了让爷爷开心,我拖着二老到镇上赶集。
热闹的集市上,火红年色铺天盖地,摊档前摆满红彤彤的对联,喜气洋洋的红包封,还有精致的剪纸窗花。
我拉着奶奶买对联,又跑去买冰糖葫芦准备哄爷爷,回头却发现他不见了,拨打手机也无法接通。
在喧闹的集市找了好几圈,爷爷踪影全无。
奶奶十分镇定:“你爷爷是个有分寸的,等下找不到我们,肯定会自己回家。”
我只好跟奶奶先回老屋,直到下午,爷爷才急忙从外头回来,喘着气对我说:“快,快教我用手机。”
原来,爷爷失踪那会,是去转了镇上所有的手机店,买了一部高清智能手机。
这些年来,爸爸叔伯给爷爷买过几回手机,可节俭的他都说自己的还能用,转手把新手机给了儿孙。
答案很快揭晓,学会用新手机的爷爷,给大堂哥打了第一通视频电话。
接通时,大堂哥胡子拉碴眼窝乌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
爷爷没有说半句要求大堂哥回来的话,只是用手机去拍柴火房里熏得正好的腊肉,说那是大堂哥最喜欢的味道;
他将镜头对着大堂哥自小长大的房间,说奶奶收拾得非常干净;
他还把手机对着院子的白玉兰树,说今年暖得早,花儿快要含苞了,就等着人来看呢!
末了,爷爷的声音有点哽咽:“不管外头是好是坏,我们不求你多大出息,就盼着你健健康康。要是可以就回来看看,家永远都在。”
镜头最后定格在玉兰树上,我看到视频那头,三十而立的堂哥抹着眼泪。
在爷爷身边生活了18年的他,也难过于在这样的喜庆日子,轻易跟老屋分离!
6
青天白日,冷寂的玉兰树有点萧索。
奶奶坐在屋檐下,勾着一件暖呼呼的毛线衣。
我在一旁教爷爷给奶奶拍照,故意逗他:“奶奶好看还是我好看?”
爷爷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你奶奶啊,我天天看,看一辈子都不腻。”
奶奶笑开了花,用毛线针勾了勾银色发丝道:“就你嘴甜。”
爷爷剥了个桔子塞到奶奶嘴里:“还不是因为吃了你种的桔子,我一辈子都在享你的福呢。”
大年二十九的下午,爷爷搬出梯子贴春联。
为了对准墙根,他一个侧身差点闪到老腰,幸亏一双宽大的手掌在后头扶稳。
爷爷回头一看,竟是大堂哥没打招呼就回来了,他用沉稳的声音说:“让我来吧。”
爷爷的神情从惊讶到感动,眼里瞬间冒出泪花。
奶奶闻声出来,兴奋地丢下锅铲,颠着胖胖的脚步蹦了过来,扑进大堂哥怀里。
寒暄过后,奶奶急急转身到厨房多炒两个大堂哥最爱的菜,爷爷把他拉入房间塞了一本旧旧的存折。
大堂哥连连拒绝,爷爷说:“我们在家里用不了什么钱,你在外头肯定有手头紧的时候,拿去备着。”
其实,同城而居的我知道,大堂哥正在经历他人生的艰难岁月。
他创立的公司因为合伙人的决策亏损百来万款项,而另一个客户也没有按时结款,导致员工工资无法下发,最后,大堂哥抵押掉唯一的房子。
我们什么都没告诉爷爷,可爷爷什么都懂得。他知道大堂哥优秀又孝顺,如果不是遇到天大困难,肯定不会错过阖家团圆。
大堂哥从小拼命读书,就为了振兴家族门楣,如今他没有出人头地还得收拾烂摊子,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爷爷懂得他的骄傲,看破不说破。
餐桌上,爷爷不停往大堂哥碗里夹菜,说腊肉是靠时间的熏烤才出得来美味,就像做人一样,肯定会遇到黑暗难行的时候,需要慢慢去熬。但不管怎样,过年就得回家蓄好力气,来年才能放手去搏。
家,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好像只要回到这里,就能卸下疲惫与伤痛。不管安好还是失败,温暖岁月的一缕炊烟永恒不息。
月色清澈,熬过寒冬的玉兰花立在枝桠,傲然绽放出新年的第一朵晶莹花瓣。
7
除夕夜的大清早,厨房响起刀切案板声、流水汩汩声、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大伯父伯娘从南方打工回来了,我妈将新买的喜气棉袄塞到奶奶手中,小叔小婶一家提着大包小包进门,馋嘴的堂弟堂妹翻出核桃,比拼着谁吃得更多更快。
新年的到来,让亲人们跨山渡河,奔赴天地人间的团圆。
这场来之不易的相聚,让沉寂一年的老屋,终于响起无数欢声笑语。
我爸在玉兰树下挂起鞭炮,红红的喜庆渲染着满屋。
那晚的年夜饭异常丰盛:爷爷拿手的红烧肘子,奶奶得意的剁椒鱼头,大伯娘的招牌鲜酿豆腐,小叔最爱的梅菜扣肉,还有排骨血鸭爆炒香干糖油粑粑
满满一桌大菜,让亲密无间的我们觥筹交错,喝下一杯杯甘甜回味的糯米酒。
在小叔支生意招时,大堂哥手机响起,客户承诺拖欠的款项悉数交付。
好事瞬间涌来,大堂哥为没有错过年夜饭喜不自胜。
爷爷奶奶坐在主位,看着绵延不息的子孙,脸上泛起幸福又慈爱的红光。
落在人间的幸福,莫过于亲人之间的团聚。
围炉喝酒,闲话家常,即便是最平淡的饭菜,也能勾起埋藏在骨血的浓浓爱意。
而爷爷奶奶,是我们生命开始的起点,也是血脉传承的意义与力量。
欢声笑语飘荡在祥和喜庆的夜空,烟火璀璨了天际,七彩绚烂映在我们每一个人眼里。
我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假装起身溜达,却蓦然发现庭院内外,已放满准备让孩子们带走的东西。
石磨上的辣椒酱是大伯最爱的下饭菜,墙角堆的冬笋是我爸的心有所属,酱缸装的是小婶婶喜欢的腌咸菜,还有孙辈们喜欢的红皮花生山核桃,以及那一柴火房的腊肉,等各家离去时,注定要全部装进离别的行李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爷爷奶奶辛劳一年为儿孙悄悄攒下的食材,也是他们心中的牵挂与爱。
不管我们走得多远,都能吃上这熟悉的味道,用植根心底的亲情,去温暖太阳升起的日常,抵抗人间落下的风雪。
而爷爷奶奶在无数个清风冉冉的日子,留在晨起晚炊的老屋,为远在异地的我们,永远守护着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一如在光影中掩映的玉兰树,他们忍受着夏雨冬霜的无边寂寞,一屋两人三餐四季,携手相伴等着儿孙们归来。
此生,我们会抵达许多地方,但最终归途只有一处,那就是家。
以爱之名,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即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