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心神不定
长岭山洞府外,下端云遮雾罩,上端却青天一片,阳光普照。
梅冰卿静坐在洞外大树下的白玉盘上,闭目养神。阳光照在他的白衣黑发上,分外明净。明明感知到光的照射,他也没睁开眼睛。仍旧坐着,像一尊冻封住的冰雕一般。
自入凡世逛荡以后,他感到体内开始滋生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像灶间的火,像夏日正午的风,像喝入胃内的一碗热汤。随着那东西的热烈翻涌,他感觉自己拥有了一股原生力量,这力量改变着他的体格与经脉,白日里他感觉不到,一到晚上,他就感觉自己像一棵生长欲很强烈的大树一样,向地里伸展着根系,向天空伸展着枝叶,那股力量,向下扯,向上拉,直折腾得他呼吸艰难,几近窒息。那夜,他在绿湾客栈惊骇着醒来,之后,便对雁留君说:“不行!我得回长岭洞府去!”他也没征求雁留君的意见,执意要走。当然,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想走就走。
升上雪岭,到达长岭洞外,他便觉神清气爽,身轻经弛。回洞当天,他补了个觉,连睡两天两夜,都很平顺,既没做梦,也没感到热气的侵袭。醒来后,他吃了一点食物。然后,才把自己身体上所发生的变化跟雁留君说了。雁留君听后,心中大骇,表情却分外平静,他只淡淡地说了句:“看来,我们并不适合在人间居住。”梅冰卿也道:“人间纷扰,哪有这长岭洞府清静。”于是,也便收住了那颗去尘间闲玩的心。只每天打打坐,赏赏花,看看云。如此几天下来,他心神倍加宁静。
雁留君为复原身体,也在洞中将息了几日。然而,他是必须要下到凡尘去的。平日里,采买一此生活之需也皆是由他出面。在洞府里,他化身为雁,充分展示自己的本性本心。去人间,则要化身为人,按人的要求缚行束言。相对于自己的本形,他更愿意化身为人。原来,还得小心谨慎,怕被人间视为异类,现在,人间异类频生,倒让自己获得了异形的自由。在自己的尘间朋友中,大都是异化了的物类。皆为异类,何由相拒?想至此,他倒希望多逗留人间。若不是梅冰卿要回长岭洞府,他是不会回的。
此时,他望着云雾之下的世界,怔怔出神。他想念柳晓儿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必她是难逃自己父亲的魔爪的。做人,她只是一个会唱戏的弱女子;做猫,她连一点猫功都不懂,唉,如何在险象环生、妖魔横行的世间存活?他叹了一口气,进而又想到她唱的那出《武神救世》,知道那戏的威力之大,不是一个小女子所能预见的,想必经过一系列变故,她也应该感知到了。如果她没开口唱,那这世间会不会平静如初?难道得把这世道之变,归咎于一个小女子?可是,又是谁让她唱这戏的呢?谁又如此晓知武神的前世今生呢?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一切皆是天意!所幸,他还不知自己就是武神!然而,天下已经开始变得秩序异常,非人力所能挽回!
如果一切皆有轮回,那就悉听天命吧!
雁留君站在洞口望着那尊“冰雕”出神。看来,梅冰卿的定力不是凡人所能比的,回到长岭洞府的他,很快就又修回了本心。他不忍打扰他,于是,只那么静静地看着。约摸两个时辰之后,梅冰卿睁开眼睛,轻声道:“雁留君何事?”还没待后面的他开口,他又道:“如果你想去尘间,那就去吧!”雁留君道:“梅君,可有想食之物?”梅冰卿思忖道:“无他,只为我带一瓶荷花露来即可。”雁留君道:“再无其他?”梅冰卿道:“再无其他。”他心中闪过柳晓儿的模样,于是又道:“不知那大蛇今在何处?如能找到它,请它务必治好柳老夫人的眼睛。”雁留君面带难色,道:“此去人间,我不想招惹那大蛇。它与我有夙世恩怨!”梅冰卿道:“知道。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雁留君道:“说不要命就不要命,说要命也是要命的!”梅冰卿道:“那好吧!这事就暂且搁置吧!”
雁留君闪身去尘间后,梅冰卿对着云雾发了好一阵愣。
他知道,那里也是他所向往的。
然而,他也害怕那股热浪的折磨。
他也不能长时间呆在人间,他怕他等待的那个人来此地时,寻他不着。
他忘记他是为何使命来此地的,但他记得,他在等一个人。
突然间,他甚至弄不清,他来此地之前是什么样子的,都做了些什么。
待雁留君回来,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夜里,长岭洞外,明月皎皎,仙气如丝如缕,飘来浮去,把如墨天幕,泼成幻境。梅冰卿持剑而舞,人剑合一,剑月合一,月天合一。剑气与万物相融,他心如水晶,了无杂念。横笛一吹,月随树影慢移慢动,仿佛时光也慢了下来。
忽然,有一只猫自树间下来,瞪着一双红色的眼睛,对视着梅冰卿。梅冰卿一愣,停下来,伸手去摸,那只猫闪身一躲,化作一团烟气,转瞬不见。谁能证明此地来过一只猫?梅冰卿手停在空中,唯有月色从掌心流过。
十年里,与雁留君居住在这长岭洞府,从未感到过虚无与孤独,可此刻,他明显觉出了那旷世的孤独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虚无。
一道剑气划过,他又开始舞剑,一只手握笛,一只手把剑,腾越蛟挪于月下空地。
白色衣袂在风中飘飞,似把云朵缠于腰际,长发则撩拨着清风,与月色做着无声的交流。
忽然,一团火球自上空降落,打破这夜的静寂,他挥剑一劈,那火球被劈成两半,复向空中飞去,不时又飞回,又被他用剑劈破。如此反复,最后,火球愈来愈多,变成漫天红星,他拿横笛吹曲,曲一出,那红星便只飘于当空,不再坠落。
他吹完最后一支曲子,再看那天空时,哪有什么火球,一轮皓月当空,照彻人间万物。
他终究还是想着那色香味俱全的人间美食,终究还想着那个会唱戏的凡间女子,或者可以说,他想着那只会说话的玉猫。
身边有个雁留君,他对人间的异类并不排斥。
他笑笑,因为,想起来,他所谓的人类皆为异类。绿湾、小二、小三、小六、小七他们都是犬类,柳晓儿是玉猫,玉玫瑰是猫头鹰,还有那大蛇,还有那柳叶山庄中的形形色色。
想着他们,他进入梦乡。梦里,也全是他们。
醒来时,月已落,启明星闪耀在天际。他唤了一声雁留君,没人应,这才反应过来,雁留君去了尘间,尚未回来。
他顿时感到了亘古未有的寂寞。移步入洞,想再睡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着夜明珠看书。书里全是那个女子唱戏的样子,他摇摇头,坐正身子,捻指念经,谁料想口越念心越乱。他想,是不是人间惦念他的人太多,所以,把心念传递过来,扰了他的心志?他冥想片刻,终于想起了储世俊的梅神纪念坊。
他想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在那个坊做了什么,扰了他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