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哥儿?
雕琢精致的熏香炉中袅袅漾出了几缕细细的烟丝,在檐下的竹窗处打了个转儿,慢慢逸散了。
床上裹着狐裘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程漾盯着烟丝慢吞吞地消散开来,垂眼,黑沉沉的眸子中情绪复杂,叹出了今天的第三口气。
虽然大好年纪诊断出胃癌晚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完,但也从没想过这么快。
死就死吧,他无父无母又冷心冷情,没什么留恋的东西一向活得潇洒,但是一睁眼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变成了“哥儿”还能怀孕是什么情况?
至于他为什么会对哥儿能怀孕这件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程漾抬眼看着一脸担忧捏着胡子的青衣老头儿,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下,硬生生把到叹到嘴边的第四口气又咽了回去。
就在刚刚,这个自称自己是医官的老头小心翼翼极尽婉转地告知了自己已经怀孕的消息,还明里暗里提醒他如果再这么闹下去,不仅是他,就连他的家族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极尽婉转的原因很明显,这个身体的原主已经因为接受不了自己怀孕的消息闹着自杀过一次了。
原主是成功了,程漾却不知道为什么顶了原主的壳子,昏昏沉沉跟着原主的回忆走马观花地看完了他作死的一生。
原主父亲是个二品官,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哥儿,从小家里娇惯着长大的,长得好看又要什么有什么,给惯出了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偏偏在择婿的时候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嫁给相府家的二公子,为此不惜名节也要日日黏着那相府二少爷。
偏偏这个时候不知道皇帝抽地什么风,非要给他指婚,指的还是刚刚打了胜仗风头一时无两的许家小将军。
之后就是在府中各种闹腾,寻死觅活有过,偷溜出去私会相府二公子有过——虽然人二公子并没有意愿见他,打骂下人撒气有过……
程漾一言难尽地回忆完了“自己”的丰功伟绩,觉得种种件件像极了后院内撒泼打滚的泼妇。
他一世英名啊……
程漾有点头疼。
从原主嫁进来之后他和那许家小将军只见过一面,但被下了药意识不清,只记得就算……的时候,那个人一双眼睛也冷漠得吓人,看着他的模样仿佛在看着一个无干紧要的废物。
程漾默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徒有其表的外貌和内在的设定,忍不住在心底给那许家小将军竖了个大拇指。
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许将军好样的!
打发走了宫里来的医官,程漾脸上情绪一收,面无表情地靠在微凉的床柱上沉思起来。
知晓了自己的处境,本来他是想寻个什么时机溜走的,可是那医官的一句话留住了他——公子腹中胎儿过弱,需好生调养。
胎儿。
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对孤家寡人了太久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触手可及的诱惑。
这个时候离开,这个脆弱的孩子肯定保不住性命。
如果不离开的话……
程漾闭上眼睛,转而思索起别的事情,毕竟他可是清楚地记得,这个医官表面上看十分担忧他的身体,但事实并非如此。
这么锲而不舍地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他已经“怀孕”的这个事实,一点都不担心刺激到“伤心欲绝”的他,究竟是这个医官的私心所为,还是被人授命?
如果是被人授命的话,又是何人所为?
程漾想起来那道莫名其妙指婚的旨意。
这道旨意一下,他又闹腾了这么久,他父亲和许家甚至是相府的关系自然走到了冰点,风头正盛的许家也因此和相府生了嫌隙。
毕竟自己的人对相府小公子念念不忘,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心内都会有芥蒂……
程漾盯着自己的小腹,微微皱眉。
总觉得这个孩子的到来,应该也是个“巧合”。
他为何在大婚之夜被人下药?还一次就中?那药是何时下的?在他自己家中?是许家?或者其他地方?
胡思乱想太多的结果就是程漾扶着额头嘶了一声,眉头皱起来,身边突然闯入一阵凛冽的寒风,有人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问:“头疼?”
程漾抬眼看着自己“夫君”许幸舟,从幽深的眸子和冷冽的眉眼看到不知为何微微抿紧的唇角,端是一副好相貌,这幅好相貌可是在宫宴之时勾起了长公主眼底遮掩不住的惊艳,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些明悟。
许家这个风头正劲,怕是招来了不少的忌讳啊。
皇室的。
文臣的。
还有……曾经对许家下过手的人。
程漾盯着许幸舟看不出半点波澜的面容,想起原主偶尔听到父母闲谈的话语。
话语中提到这个许家小将军只身来到京城,将神武军尽数留在辽东,他还记起来他从家中出嫁的时候,母亲强忍不舍和悲伤的眼神。
像是他回不来了一样。
程漾精神一振,总算把所有的事情串了起来。
不管背后有几双手推动着所有的事情发生,最后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结果,这是要削许幸舟的兵权?
历来削兵权,不是寻个错处一杀了之,就是明升暗贬,谪到一个荒僻的地方令其永不归京,许幸舟军中声望甚高,皇帝应当不会做第一个决定,第二个的话……辽东已然是个荒僻之地,还能贬去哪里呢?
“在想什么?”
程漾回过神,发现许幸舟依旧在盯着自己,他想了想,觉得以后怕是要和这个人牵绊着过上挺久的时间,索性直言道:“我在想,皇上要将你谪去哪里。”
许幸舟黝黑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惊讶,他顿了顿,还是开口回答:“凉州。”
程漾:“……”
行吧,他知道皇帝老儿狠,但是没想到这么狠,辽东好歹和北直隶相距不远,快马不过是五六天的日程,但是凉州……
程漾想起坐普快还要将近一天时间的路程,有些牙疼。
“你若不愿去……”
许幸舟话说到一半又停下,似乎在为难,却听到程漾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我不愿去也没什么办法,皇上那道赐婚的旨意一下,我和你就已经牢牢绑在一条船上了。”
许幸舟眼神动了动,目光下移到他的小腹上,程漾知道他在想什么,顺水推舟道:“父子天性,既然我已经……了,肯定会对他负责到底。”
程漾顿了顿,还是有些不习惯直白地将怀孕说出口,就含糊带过去后拿眼从下往上瞟许幸舟,凤眼弯起,唇角挂着坦荡的笑意:“至于路途上的许多风险,我信你能护我们周全。”
他挺潇洒,说完这些之后就觉得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就打了个呵欠,冲着许幸舟懒洋洋道:“我有些困,眯一会儿,你自便吧。”
许幸舟:“……”
明明自己是他夫君,这种赶客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但是人都睡了,他在这里一直杵着也没什么意义,就定定地看了床上抱着被子已经安然入睡的人一眼,又看了眼,才转身离开。
虽然不知道程漾突然变得如此省心的性子是为何,不过如果能一直保持这番模样,日后也不至于出现什么他把握不住的问题。
这么想着,许幸舟松了口气,眉宇间的阴霾都散去了许多。
但很快,他英挺的眉又皱了起来,遥遥看着皇城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隐忍的不满和沉沉的压抑。
这么几天都等不及了吗?
第二天,程漾正坐在桌边拿着个青釉的细瓷茶杯端详,觉得这个杯子漂亮得哪儿哪儿都讨他喜欢,正寻思着去凉州的时候能不能捎带上,门被人咣当一声推开,那个跟着他一起“嫁”过来的小厮应宇冲进来,满脸喜色:“少爷,老爷夫人他们来了!”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失手摔了杯子的程漾:“……”
他盯着杯子碎片神态莫测,一字一顿语调凉凉:“哦,来了啊。”
应宇缩了缩肩膀,莫名觉得后心有些凉:“……来、来了。”
托那个摔碎的杯子的福,程漾不用伪装就很好地表现出了原主应有的委屈和愤怒。
不仅感情有层次,连沉郁的眼神都十分恰到好处。
程漾绷着脸走进会客的地方,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给他设好的软榻上:“什么事?”
程父虽说是兵部尚书,看起来却是个谨慎守礼的文官,他没穿官袍,只着了书生的儒衫,然而冷着脸看过来的模样还是带上了消磨不去的官威:“怎么,我们还不能上门看看你?”
程漾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母已经拽着手帕小步跑过去,微微发抖的手捧起他的脸,含着泪上下打量:“瘦了……”
程漾看见她的眼泪心头没来由一酸,故意端着的架子也摆不起来了,叹口气仰脸看她,那一句娘叫起来也不那么违心了:“娘,我好着呢,放心。”
“怕是放不了心了,”程父哼了一声:“我们二人今日是偷偷过来的,待会儿你定要嘱咐下人严守口风,还有……”
程父梗了梗,下半句话吞吞吐吐没说出来,好在程漾已经猜到大半,试探着问:“是下了旨让我们尽快离开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提起程母一直忍着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她忍不住嗫嚅道:“不然……不然让你爹去求求情……”
“娘。”
“夫人。”
两个人同时出声劝阻,程父惊疑地闭上嘴看了沉稳了许多的程漾一眼,却见他正淡然地宽慰程母,冷静又条理清晰。
“娘,雷霆雨露皆为天恩,哪里有推脱的道理,爹若是去求情,怕是会立时被按上一个结党营私的名头,反倒不好。而且许将军也答允了护我周全,他的为人还是很不错的,您尽管放心就是。”
程父瞪着自己儿子的眼神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不过短短两月不见,许家那小子给自己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