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喜丧
傅家别苑离匡山很近。
她流离之际也曾到过浔阳,那时一心想着拼出一条血路,无暇顾及美景,如今故地重游
濒江扼湖,匡庐奇秀。
山水得天独厚,不愧是天下眉目之地。
傅从流道:“匡山可是个好地方,锦绣谷,三叠泉,芦林湖,都是好景色。匡山三石味道鲜美,桂花茶饼皮脆馅酥,还有那云雾茶,原本是野生之物,后来东林寺名僧慧远改造成了家生茶,堪称六绝!”
母亲一生笃信佛教,钟陆离从小耳濡目染,她幼年经常陪伴母亲诵经拜佛,读过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便是这位慧远大师的著作。
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土生土长的浔阳人,这一番说辞可见你过得悠闲自在,还有空游山水品佳肴。”
傅从流道:“哪里哪里,我这是为了考察浔阳,更好地接管家里的生意。”
钟陆离懒得理他。
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傅家别苑,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可就在这时,外面有傅家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跑进来。
傅从流斥责道:“这是做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下人见钟陆离也在,知道自己举止有失,忙规规矩矩站好,躬身施礼道:“大爷,周府传来的消息,周家老太爷没了。”
傅从流与钟陆离对视一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下人道:“今儿早上,周府下人见老太爷闭目端坐在太师椅上,平日喜欢的茶点分毫没动,才知道老太爷去了。”
傅从流摆摆手让下人退去,他手指有节奏敲打桌面,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钟陆离,问道:“你的嘴莫非开过光的?”
钟陆离知道他还记得自己的那句红事白事,随即朝他一瞪眼睛:“关我什么事?他虽没真的长命百岁,可也是寿终正寝,有几个能比他活得久的?换做是我,能活过三十都是阿弥陀佛。”
傅从流闻言忙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
钟陆离道:“行了。虽然红事变成了白事,可周老太爷是白寿之年,老喜丧也带个喜字,备好匾额香烛纸钱这些,现在要忙的不是咱们,是周家人才对。”
傅从流挑眉:“你这个年纪还懂这些。”
她笑而不答。
傅从流也不耽搁,起身离开吩咐礼单的事,而钟陆离则回房梳洗一番蒙头大睡。
按照周家老太爷生前嘱咐,死后只停灵七天,于是周家人将葬礼的日子定在七日后。
七天眨眼过去。
他们到周府的时辰不早不晚,府门外停了不少车,宾客们正陆陆续续地往里面进。
不断有人与傅从流寒暄,这原本的丧宴眼下看来就是一场上流社会的聚会,好像专门为他们叙旧而准备的。
傅从流瞥了一眼钟陆离,今日她没穿时下流行的旗袍,而是穿了件篾黄色直领大襟绣暗红色宝相花短袄,配靛蓝色宝相花马面袄裙,长发及腰,肤白如玉,面容精致,尽显柔情绰态。
喜丧也是丧,穿这么鲜艳真的好?
这一身在皆是素装打扮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听说过钟陆离的人很多,可是真正见过她的人很少,所以他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到底是谁家的小姐如此不知礼数?
钟陆离吩咐自己的随从跟着傅从流的人把礼单和名帖送过去,这时傅从流才道:“你这样真的好?”
钟陆离道:“有什么不好?衣服永远要带红是我的规矩,既然是他周家请的我,自然要主随客便。”
傅从流今日穿了身白色西装,身姿挺拔,相貌英俊,端的是风流倜傥,站在那里自成一道风景,引得周围不少世家小姐频频侧目。
他无视那些打量的目光:“从来只听过客随主便,怎么到你这儿什么都反过来了?”
正说话的功夫,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披麻戴孝的周府主人和众宾客闻声皆出门相迎。
钟傅二人跟在人群身后,只见两旁有几列士兵整齐站好,一辆黑色林肯modell张扬地停在周府门外,经典火车头造型,发动机盖上的灵缇犬标志象征着尊贵荣华。
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官从副驾驶室走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
“是陆少帅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就见一个相貌极英俊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军装笔挺,军裤整齐地塞进军靴,整个人干净利落,颇有睥睨天下之势。
钟陆离眼睛眯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见过他的人都说,陆少帅本人比报纸上的照片还要英俊百倍。
今日一看,他还真是得天独厚。
陆重寒个子很高,甚至要高过傅从流。
五官立体,棱角分明,眉身若剑,目若寒星。面容无可挑剔,虎步行而阔,龙行不动身,是天生的上位者。
如果说傅从流是闺秀们梦中的情郎,风度翩翩;那么陆重寒就像高高在上的帝王,望不可及。
她在人群中打量着陆重寒,许是那抹鲜艳在一堆黑白之中太过显眼,陆重寒也注意到了她。
目光交错的瞬间,钟陆离转头看向别处。
只是一瞬的对视,她就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不屑。
呵,什么天生的上位者,只不过是个长得好看又有些身份的兵痞罢了。
她转身朝府内走去,傅从流见状跟上,边走边道:“真是人比人得死,我什么能有这般被众星捧月的时候?”
钟陆离不理他,径直向灵堂走去。
周老太爷的灵已经在灵堂停了七天,今日出晚殡,趁着人不多,她总要去给他上柱香。
还未走近,远远地就看见灵堂门口挂着长幅白绢:
诗书尤在风云上,文墨长留天地间。
中间笔画银钩的“松柏长青”四字醒目刺眼。
果然是书香门第,连挽联都写得像诗赋一般。
灵堂里面除了周家下人外,还有一身着本白孝服相貌出众的少年跪在灵旁,孝服的偏侧戴着红绒球,脸上的泪痕还未擦干。
那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见钟陆离进来,面上露出不悦。他再往旁边一看,身边跟着的不是长辈也不是侍女,而是傅家的大爷。
那少年见钟陆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相貌生得极美又同傅从流十分亲近,便认定这是傅从流的女人。
一时间不由得心生怒火,斥责的话也脱口而出:“傅大爷,你的女人好不懂规矩,我高外祖父出殡之日,她穿这么艳丽是什么意思?是对我高外祖父不敬吗!”
此刻,陆重寒也被簇拥着来到了院子里。少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灵堂里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一个端庄秀丽的妇人从外进来,呵斥道:“子珩,不得无礼!这是钟家的家主。”
那妇人走了过来,朝钟陆离二人道:“这个毛毛躁躁的是我的儿子,他也是太过思念老太爷,两位不要介意。”
子珩?
她记得陈督军就是娶了周家的小姐,生了个儿子叫陈子珩。
钟陆离看着这个举止优雅的妇人。
华国军阀大小有数十个,但以陆,宁,上官,陈四家最具声名。
陆重寒势力在皖地,可要算上整个陆家,那便是大半个东南。
而陆重寒的母亲出身宁家,宁家势力在雍州,上官在关东,陈家则在滇地。
好多人都说,陈督军的势力最弱,穷苦孤儿出身,没有家族支持,驻地又在西南,远不及其他三大军阀。
可钟陆离却不这样认为。
当年陈督军只是个士官,偶然间救了周老太爷的曾孙女周家小姐一命,他对周家小姐一见钟情,便向周家求娶。周家长辈本是不愿,可一个百般求娶,一个坚持要嫁,只好应了这门亲事。
谁能想到,后来他平步青云,凭自己实力坐上了一省督军的位置。
而哪个大军阀不是妻妾成群,他却是一股清流。偌大的帅府后院只有陈夫人一个,夫妻二人膝下虽只有一个儿子,可生活和睦,相亲相爱,这段佳话让多少女人艳羡。
这位陈夫人也没什么架子,说话的时候端庄优雅,态度亲和。
钟陆离礼貌地道了句“陈夫人”,然后走向少年。
钟陆离道:“想知道我为何如此?”
陈子珩是知道钟陆离的,父亲曾多次讲起关于她的事,他本以为钟陆离是个相貌丑陋手段凶残的女魔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个如此貌美的姑娘。
见她此刻和颜悦色,他微微发愣,随即点点头。
“五年前,我像你这般大。可我没你这般好命,父母相继离世,我的母亲在临终前跟我说,她死后要穿红色,这样可以喜庆地离开,让我也要穿红色,这样可以高高兴兴地看她走。”
灵堂内外几乎聚集了所有的宾客,可此时却安静异常,整个院子内只能听见钟陆离和陈子珩的对话声。
钟陆离继续道:“因为死亡并不是一件悲伤可怕的事,她只是去了一个她能看到我而我看不到她的地方,她会在那里保佑我,无论多难的日子都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陈子珩静静地听着。
“从那以后我的衣服都会带些红色,丧喜皆然。这不仅是我的规矩,也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尊重。人生在世,总要经历几次生死离别,我相信你的高外祖父也不希望他在意的外玄孙难过。”
傅从流有些惊讶,他一直站在钟陆离的身边,刚才她暗中拦着他不让他说话,他以为她要做什么。可是她只是做了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过往。
陈子珩一直静静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真的吗?高外祖父真的不希望我难过吗?”
钟陆离不答他的话,而是看向陈夫人。
陈子珩又看向自己的母亲,仿佛在寻求答案。
陈夫人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是啊,高外祖父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他的珩儿难过。”
陈子珩笑了,他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然后走到钟陆离面前郑重地道:“对不起,是我不懂事。”
钟陆离有些意外他的举动,随即也学陈夫人那般摸了摸他的头,道:“现在我想去给老太爷上柱香,行吗?”
“嗯!”陈子珩重重地点头。
“啪,啪,啪。”外面突然传来鼓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