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少女唇角挑起一抹笑,淡声说:“跟师父学的。不过皇兄,我情愿你做个凡夫俗子,哪怕桃花多一点。”
陈祁御敛眉,眼底有些寂寥,他该怎么告诉她,红尘俗世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了。
年轻僧人随手捡起火盆边的炭烤栗子,热度灼伤指尖,他剥开后抛到了外面,说:“进来坐。”
陈愿没有回头,扬手稳稳接住后丢进嘴里,栗子鲜甜软糯,是记忆里她和皇兄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时熟悉的味道。
陈祁御又把那枚铜钱吊坠扔了出来,陈愿借着月光一看,原本已经发白的红绳换成了新的。
她戴回颈间,半开玩笑道:“要是跟你比邻而居,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陈祁御的心微乱,他轻轻转动缠在腕间的佛珠,说:“不如留在寺里,这儿适合养老。”
陈愿附和:“皇兄放心,你等我,我经常熬夜,头发掉光就出家。”
陈祁御摇头笑了笑,他的小妹妹总是语出惊人,从前还劝一位读不起书没有出路想来出家的少年,说什么“不读书怎么行?搁现代,佛不渡本科以下。”
他没听懂,但觉得有意思。
陈祁御自幼博览群书,也踏遍山川河海四处经商,所见所闻已非常人可比,却还是读不懂一个小姑娘。
读不懂就会好奇,好奇就会被吸引,而后经年累月形成心结,纵然侍奉佛祖常念心经也无法解开。
他摩挲佛珠,对抬头望月的少女说:“阿愿,能和我说说萧绥吗?”
陈愿的眼皮忽然一跳。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萧绥二字,她还是做不到彻底释然,却也不会再起波澜。
少女的语气很平静:“怎么了?”
陈祁御转身,又从袈裟袖口里掏出一封信件,说:“南萧的绥王殿下来信,是写给师父的,但你知道他从不理俗事,寺中的信件都是我在处理。”
陈愿颔首,又听他说:“绥王向师父提了三件事,其中两件关于你。”
少女的瞳孔微微放大,僵在原地。
陈祁御稍一挑眉,接着道:“他请师父照看萧云砚,此为其一,又拜托师父替你看看沉疴,最后是花重金想要我手里的宝|剑,你知道,那剑轻薄,不适合男子。”
“我猜,应当是给你的。”陈祁御眼尾微扬,桃花眸清澈明朗。
陈愿垂下长睫:“你也说了,只是你的猜测。忘了师父的教诲吗?不要自作多情。”
她神态自然,似想到什么,眉眼柔和起来:“绥王应当是为他新收的小徒弟姜昭求的剑,她力气小,配那柄剑正好。”
陈祁御不情不愿:“禅意剑是我特意留给你的,小没良心。”
陈愿走到火盆前,熟稔地拨了拨银炭,“那你给我吧,我借花献佛。”
陈祁御知她心意已决,便烧了信件,说:“这单生意我做了,绥王出手阔绰,我喜欢,你呢?”
陈愿抿唇:“喜欢过。”
火光映衬着少女的脸颊,她眉眼干净真诚,一如当年。既然皇兄从不对她说谎,她也当予以回报。
何况这没什么可耻的。
她喜欢的是年少时的萧长安,不是现在这个萧绥,她只用了三天,就管住了自己的心。
是,喜欢不假。
可是呢?人为什么要有理智,理智的存在,是为了在难熬的漫漫人生里,战胜那些肮脏的欲|望,人不能仅凭喜欢就胡作非为。
世事也不会尽如我愿。
她太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她的,拼了命也不是。
与其想着小情小爱,还不如杀回陈国夺了太子位容易。
陈愿抬头去看陈祁御,带了点笑意道:“皇兄,别小瞧我。”
僧人这才回过神来,陈愿不知道的是,在她承认喜欢的时候他内心波涛汹涌,密密麻麻生了疼意,就好像心脏被人掏出,揉碎后再塞回去。
陈祁御不敢再直视她的目光,在少女的清白坦荡面前,他好像才是配不上袈裟佛珠的那个人,他憎恶这样的自己,又恨命运从不饶人。
青年阖紧双眸,双手合十行佛礼道:“阿愿,我有些累了。”
陈愿站起身,她知道僧人们作息规律,见陈祁御面色有些泛白,便替他收拢窗户后离开了院子。
陈愿不知道陈祁御的秘密,但皇兄真的很不对劲。
这一折腾,她的酒意已经散了,本想好好回去睡一觉,哪知道有人在长廊下等她。
月影朦胧,萧云砚手执莲花灯,柔软的光晕淡化少年眉眼,让他那份好看更加动人心魄。
陈愿想起话本里常说,什么苗疆少年擅蛊惑人心,然后把你拆骨入腹……她蓦然间清醒,试图擦肩而过,更要防备萧云砚对自己下蛊。
越漂亮的,越危险。
陈愿余光带着谨慎,反惹得身边少年低声笑了起来,很好听。
他展袖拦住她的去路,说:“阿愿姑娘放心,我没恶意的。”
陈愿回眸看他,少年身姿挺拔皎洁,没有从死牢中出来的唯唯诺诺,反倒有几分意气风发,他微微勾起唇角,贴近她耳边说:
“姐姐,你头发上有蛛网。”
陈愿的心跳了跳,眉眼间不复清冷,一定是尾随莫惊春飞檐走壁时沾染上的,她难免尴尬,嘴上却说:“你看错了。”
萧云砚没有争辩,他伸出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捻,拿给她看。
陈愿在心里骂骂咧咧。
她不明白陈祁御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就不知道帮她一下?明明是随手的事情。
思怵间,头发上好像又被插|入什么,她顺势一摸,竟然是朵珠花,还是她扮舞姬,在秦楼时戴的那支。
陈愿很少有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她抬头去看萧云砚,正巧撞入他淡色的眼眸里,水光盈盈,蓄着她未曾见过的温柔。
他说:“别摘,很好看。”
少年将莲花灯往上提了提,映照在彼此之间,二人如玉的脸颊不约而同染上薄薄一层绯色。
陈愿别开眼睛,“多谢。”
萧云砚微微扬首,唇边含着一抹笑意:“谢我什么?我只是物归原主,和说了几句实话罢了。如你这样的人,想来做男子时也一骑绝尘。”
“幸好你是女子。”他补充。
陈愿不解:“为什么?”
萧云砚往前走了一步,替陈愿照亮前路,“因为男子照顾女子,天经地义。”
灯影幢幢,陈愿的心似有火苗摇曳,她问他:“萧云砚,女子也可以做将军,做太子吗?”
少年抬眉反问:“有何不可?”
“天下能者居之,别说太子,若有经世之才,女帝也做得。”
陈愿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轻叹:“你怎么会这样想?”
萧云砚垂眼笑了笑:“我从地狱中走来,人间的道德和伦理还约束不了我。我有我的规矩,我走我的道。”
他几乎是在死牢中长大的,说来可笑,在那世间最阴暗血腥,肮脏残酷的地方,反而最无男女之别。生死面前,一律公平。
陈愿凝着他手中那束光亮,仿佛重新认识了萧云砚,他稳稳走在漆黑无望的前路上,孤身摸索,再做后来者的掌灯人。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故事的结局里他能做帝王,为什么他修改律法,赋予女子为官权利,为什么他被后世称一句千古明君。
原来那样的帝王风骨,叫人惊叹的崭新政见,在年少时已有雏形。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陈愿彻底放下想杀死反派的念头,她走上前借着灯火去看少年清秀的脖颈,那里白皙一片,根本看不出被人挟持,割破皮肤的痕迹。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哪怕用着上好伤药,也还余浅浅疤痕。
陈愿蹙眉:“你怎么好得这么快?”
萧云砚挑唇一笑:“不告诉你。”
这是他的秘密,托身体里蛊王的福,他不仅自愈得快,还不容易死,比大多数人体质都好。
他不愿说,陈愿便不再问,只道:“你母妃的事处理好了吗?”
“嗯,寺中长老已经在准备法事,会诵经祈福七日,人死灯灭,终究只是让活着的人好过一点罢了。”他淡声说,瞧不出神色。
陈愿又问:“抄写经书了吗?”她在空隐寺长大,知道诵经祈福后要焚烧亲人所写的经书,以安逝者亡魂。
萧云砚沉默一瞬:“没有。我阿娘她死得太早了,做什么都晚了。”何况,他来这寺中是为了萧元景所赐披风里缝的那五个字。
——空隐寺,遗诏
他阿娘要知道他是这心思,还拿她做幌子,肯定会不高兴。
陈愿盯着他看了一会,也没再问为什么不抄这种废话,眼看禅房到了,她丢下句早点睡就没管萧云砚了。
少年顾自吹灭莲花灯,也走进隔壁的房间,却没有半分睡意,他才不信所谓神佛,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他在死牢的七年里求救无门?
还是说他这样生来就是错误的人,不值得佛祖庇佑?
萧云砚冷笑一声,他拨动腰间的小铃铛,让体内母蛊躁动,给那些在山脚下候命的影卫提个醒,别忘了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他睡不着,别人也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