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安全起见,陈愿让萧云砚抱紧自己的腰,她在军中待了六年,和同袍出生入死,也背过重伤的弟兄,没有那么多讲究。
倒是萧云砚心跳得有点快。
扑面而来的雪花从他颊边刮过,勾起凉丝丝的寒意,可他指腹处传来的温热滚烫灼心,让他本无血色的脸孔烧了起来。
女孩子的腰比想象中纤细,却又不失力量,同她笔直修长的双腿一样,是习武才有的好身段。
他曾抱过她,看着个儿高高的人其实很轻,身上也没有半点脂粉味,只有似雪松的清幽气息,也不是熏香,说是药香更为合适。
还应该是价值不菲,有奇效的药材香。他灵机一动,凝着少女未打耳洞的皮肤,轻声问道:“阿愿,你是不是扮过男子?”
萧云砚并非凭空揣测,根据影卫的回禀,仅知道阿愿来自北陈,但她身上的诸多疑点令他困惑,如果从女子这个方向出发无法探明,那男子呢?
何况他见过她的相貌,在女子中也算翘楚,不可能籍籍无名。美貌和才华一样,是根本藏都藏不住的东西。
可惜萧云砚还没有见过北陈的太子陈祁年,不似他皇叔萧绥一样,偶尔会把二人联系在一起,又因为陈愿是女儿身作罢。
这也是陈愿淡定的原因。
身份暴露的话,那“半死不活”的系统肯定会出来透气。
加之北陈皇室雷霆手段,没有留下一幅当朝“太子”的画像。萧云砚这种在南萧死牢关了七年的皇子,根本没机会见陈祁年。
面纱下的模样让他看去就看去吧,陈愿吸取教训,愈发谨慎。不过,当听到少年说她扮过男子时,陈愿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真不愧是反派,这小脑袋瓜就是好使。
她恢复冷静,随口说:“是扮过,家中男丁单薄,女儿家也要顶起半边天,如果可以我也想穿华服,涂胭脂戴耳珰。”
这句话真假掺半,萧云砚认真听了,倒也记在了心上。
他见山路漫长,怕自己昏睡过去,开始絮絮叨叨讲故事。
讲的是表兄萧遇之的白月光。
在成为秦楼主人之前,这位永平候世子也有过一个心爱之人。那时的萧遇之顶多纨绔一点,他洁身自好,心心念念想把青梅竹马娶回家。
小青梅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初月,是徽州富商江氏的小女儿,模样生得白皙清秀,说话温温柔柔,是那种你稍一撩拨她就会脸红的姑娘,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难以抗拒的类型。
就如萧遇之那样轻佻张扬的公子哥,也败给了一个称不上是美人的江初月。在外人面前,萧遇之言辞放荡举止不羁,喝酒打架样样都会,可他见初月的时候,从不带着酒气,也从不在她跟前动手。
因为喜欢,萧遇之从未做过轻薄之举,他只是将心意告知好友,又带着初月去见他早已出家的母亲,甚至连婚宅都悄悄买好了。
买在离江府不远的东街巷,方便初月回娘家。
东街巷还开设了好几家茶馆,楼里边时不时有说书先生讲故事,什么才子佳人宫廷秘辛,萧遇之能听得睡过去,但初月喜欢。
他其实是一个没什么家庭概念的人,幼年时父亲永平候就和母亲容华长公主和离,他跟了出家的母亲,在徽州几乎被放养。
除了衣食无忧,做个富贵闲人外,萧遇之永远得不到一家三口该有的温馨,吃饭一个人,过年一个人,生病了也是一个人。
在那些过分孤独的日子里,是初月陪伴在他身边,岁岁又年年,她早就是融在少年血脉里的亲人了。萧遇之想把初月娶回家里,以后就有两个人一起吃饭。
他每天都在等,等身边的小丫头及笄,等多攒些聘礼,可当他凑够九十九抬聘礼,源源不断抬至江府门口时,才从下人口中得知:
初月要进宫选秀了。
是江家老爷的意思,对富甲一方的徽商而言,萧遇之丰厚的家底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他身世复杂,虽说是永平候唯一嫡子却没有承袭爵位,母亲又彻底淡出红尘,与权势二字再无关系。
人有了钱,就想要权。
江老爷怎么可能放过宫中选秀的机会,尤其是家中长女姿色平平的情况下,初月无疑是江家攀龙附凤的有力筹码,区区一个永平候世子,又哪里比得上国都金陵的皇室。
江老爷无疑是个出色的商人。因为父亲的贪欲,初月的命运就这样被轻易改写。
萧遇之却没有放弃。
时隔多年,他第一次给远在金陵东宫,那位名义上的表弟…太子萧元景写信,请求他稍作周旋,让初月从秀女中落选。
萧元景也给了回信,说一定不会让初月姑娘当他的小后娘。
萧遇之的心稍安,他知道舅舅萧梁帝并非重欲重色之人,选秀也不过是四年一度的流程,有萧元景的承诺,初月一定能够平安回到徽州。
那段日子萧遇之一直守着金陵的来信,他在渡口静候佳音,先等来的却是太子纳妾的消息。
在这次选秀中,萧元景在他母后的示意下纳了四位妾室,一并送入东宫做太子的枕边人。
其中就有初月。
她确实没有成为太子的小后娘,但却成了萧元景的女人。
听闻消息时,十七岁的萧遇之怒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后昏迷于地。
他彻彻底底记恨上了萧元景。
据派出去的探子所言,东宫太子纳的四位美妾各有千秋,除了初月其他三位都是金陵的世家贵女,且都是庶女。
萧遇之不是没想过个中缘由,但探子又说,其实那四位秀女在人群众都不够出挑,唯一的联系还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
那是萧遇之第一次记住安若的名字。他听探子回禀道:萧元景的那些女人们,有的鼻子像安若,有的嘴巴像安若……
而初月,恰恰眼睛像安若。
初月的眼睛也是这个小家碧玉的姑娘所有五官里最好看的。
她的确远不及安若。
可在萧遇之眼里初月就是最好的,就像萧元景执着于安若一样,哪怕他不得已要纳妾,也在可选择范围内挑了最像安若的。
高高在上的太子没有碰这些妾室,只会偶尔去她们的房间坐一坐,盯着相似的地方瞧一会。
他去了那三位庶女的房间,唯独没有去初月那里,因为他答应了萧遇之,纳初月也并不是萧元景的意思,而是他的母后,当时的高皇后暗中示意的。
只因为初月背后的江家是徽州最大的富商,也是供给军需的第一大来源。
而在徽州驻守的,是萧绥。
高皇后那时就想除去萧梁帝这位过于年轻的兄弟,她试图从军需上动手,所以才和江家结亲。
萧元景知道母亲的意图,但这真相过于残忍,他没有告诉萧遇之,也因为隐瞒使得误会更深。
不过很快,高皇后的图谋就落空了,或许是天助萧绥,又或许年纪轻轻的绥王有什么功德福报在身,未过两月,初月就病死在东宫,死在了其他妾室手里。
死在了女人们的互相争斗之间,沦为炮灰。
那年金陵难得下了雪,萧遇之年少时的白月光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日。从徽州来的富商小姐也根本斗不过金陵城里拼命往上爬的那些庶女,死在了宫闱倾轧中。
无论萧元景有心还是无心,初月死在他的东宫就是原罪。这是萧遇之一生无法释怀与原谅的恨,恨意与日俱增,刻骨铭心。
因为恨,他成为了秦楼的主人,暗中培植势力,表面上依然是纨绔的花花公子,背地里却恨不得萧元景也跟着去死。
最好整个东宫彻底倾覆,为他的心上人初月陪葬。
萧遇之整整等了三年。
终于等来一个机会。
三年后萧梁帝驾崩,他没有为舅舅难过,反而将目光盯上了因为帝王逝世而牵连其中的安氏一族。
萧遇之将那安家的嫡女,已流放至徽州充为军妓的安若偷龙转凤,藏进了自己的秦楼。
他欲训练一枚最好的棋子,送至已成为新帝的萧元景身畔,用世间最温柔的刀,报恨意最深的仇。
……
萧云砚的声音越来越轻,似带着曲终人散的无能为力,他将苍白的下颌轻轻搁在少女颈窝,呵出的气息凝成薄雾:“我讲完了。”
陈愿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她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扣住他环在她腰间的手,清喝道:“别睡!”
少年强撑着睁开眼睑,带着尾音嗯了一声,乖得不像话。
雪花簌簌而落,山顶就在眼前,陈愿怕他意识涣散再次坠马,话多了起来。
她问:“你会和萧遇之或者萧元景一样吗?像他们一样,追悔莫及又把别的女子当替身。”
雪中的少年轻轻咳嗽了一声:“不会。因为我喜欢的我自会护好,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
萧云砚没有力气解释,但他的心很清明:与其事后追悔,找替身自欺欺人,不如颠覆天下,披荆斩棘也要把所念之人留在我身边。
只要他想,天下间任何的阻碍都不是阻碍,他终会踏平。
雪中的雾越来越浓,少年眉眼清透,哪怕用气声说着话,也不失君临天下的果断,丝毫没有面对死亡的怯懦。
陈愿的心安定下来,这样的萧云砚绝不会轻易死在寒冷中。
该怎么说呢?同样姓萧,人家还在谈情情爱爱,他就已经想到帝王权术了,如此觉悟…活该你当反派,活该你成为天下之主。
陈愿轻吁一声,寺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