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回禀殿下,是迎面而来的客船差点撞到我们。”门外传来影卫的声音。
“知道了,退下吧。”
少年顺势起身,半靠在床边,室内通风,他却莫名有股燥意。
这是萧云砚第一次认真看一个姑娘,还是隔得这样近,连她白玉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都可见。
面纱下的姑娘比他想象中漂亮。
挺俏的鼻,完美的唇形,精致却不娇媚,偏冷偏傲,是带着距离感的好看,让人不敢亵渎。
可若是笑起来,恐怕就是花枝破冰的昳丽。
萧云砚见的姑娘虽少,但还是眼光极高的,他余光落在陈愿犹有浅痕的左脸颊上,问道:“自己划的?”
少年在死牢里见了太多伤痕累累的人,也练就了观察伤口的本事。
自己划和别人划是不一样的。
陈愿点点头,戴上面纱。
萧云砚没有问为什么,只从衣袖里翻出一小盒药膏,约指甲盖那么大,放在了陈愿床边。
少年推门而出,回眸时说:“祛疤的,姐姐还是多爱惜爱惜自己吧……”
这话说得陈愿都有点感动了。
哪知他又继续:“不然的话,以后没人要的。”
陈愿:“……”
你礼貌吗?
“对了,之前说好要给姐姐讲萧遇之的故事,等晚膳的时候我再过来,顺便帮你吃饭。”萧云砚的目光落在她被绑的双手上,贴心的把门关上。
迎面有风吹来,他抬头看着逐渐稀薄的日光,心想晚霞什么时候来呀?
他想看漂亮的月亮。
·
萧云砚回到自己房间,角落里的林公子奄奄一息,听见开门声连眼皮都没抬。
少年懒得理这丧家之犬,他拉开抽屉取了三支香和一个火折子。
脑海里浮现的是陈愿颊边的伤,他是好奇的,但又聪明的知道:窥私是会惹人厌烦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
也有弱点。
就像阿愿姑娘怕水……萧云砚心中也有畏惧的东西,源自童年。
他思绪有些飘远,也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没有发现少了一个火折子,他合上抽屉,像往常一样祭拜母亲的骨灰,也再次忍着满屋令人窒息的香火味道。
气息呛入他鼻腔,仿佛扼住了他的咽喉,少年走向窗边,推开窗散气,然而身后的烟火味越来越浓。
他猛然回眸,映入眼帘的是角落里的火焰,还有男人近乎狰狞的笑脸。
萧云砚的心停跳了一瞬。
就在刚才,林公子被绑到身后的手抽燃了火折子,不动声色点着了角落里的纱帘。
他想纵火,想同归于尽。
萧云砚只觉得呼吸格外困难起来,好像又回到了死牢那七年,在那密不透风的房子里,也曾起过火,远比现在叫人绝望。
他再也维系不了表面的平静。
少年的手发自本能颤抖着,这是曾经的伤害刻在他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强压下身体的反应,在林公子癫狂的笑容里冰冷了眉目。
没有丝毫迟疑,少年取出绕在腕间的琴弦,在火海中紧紧勒住林公子的脖子,勒得自己的指尖满是鲜血,而他原本干净的眸,此刻猩红一片。
直到林公子不再挣扎。
少年猛然松手,看着姗姗来迟的影卫们提着木桶灭火。
他颓然地靠在桌边,见火熄灭后,委屈地说了一声“滚”。
到底不是真心待他,这些出现得不及时的影卫恐怕巴不得他死,或者至少受些苦头。
他们无非是受制于蛊毒,又有哪个能做到像陈愿对他皇叔那样?
少年合上眼睛,他抱紧双膝,像小时候那样,躲到了桌子下面。
……
江面上的晚霞如约而至。
陈愿没能等到许下承诺的萧云砚,又隐约觉得来送晚膳的影卫不太对劲。
她想了想,还是用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敲了敲少年的房门。
一声,两声,三声……
陈愿心里闪过不好的念头,她后退一步用力把门撞开,伴随着巨大响声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味和烧焦气味。
陈愿一眼就发现了林公子的尸首,死透了,琴弦勒喉,一瞬致命,根本没给人活着的机会。
她心中惊讶,开始四处搜寻萧云砚的人影,心想好歹是反派,没那么容易死吧?
我也不是躺赢的命呀。
陈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担忧,她往里深入,终于在檀木桌下发现了少年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连月光都不肯施舍分毫,将他整个留在阴影里。
陈愿的步伐停了停。
因为她发现,当自己靠近时,那少年清瘦的脊背在瑟瑟发抖。
她弯腰,半蹲在桌边,桌子上面供奉着萧云砚生母的骨灰,似乎只有在母亲的庇护下,他才觉得安心一些。
陈愿的心有些酸涩,她尽可能温声呼喊,叫那少年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终于肯转过身来,但胳膊却是下意识抵挡在额头前,目光警惕又脆弱。
此刻的萧云砚不复冷静,长发散落,脸颊染血,一副近乎疯狂的可怜样。
那场火将他的恐惧放大。
而他防守的动作证明:年幼的时候恐怕有人无缘无故打过他。
往死里打。
莫名的,陈愿心底一软。
可她无法朝他伸手,只能示意少年把头探出来。
萧云砚小心翼翼。
陈愿倾身向前,用她的额头微微靠上少年额头,如此安慰。
“萧云砚,你看着我。”
她用她平日里不近人情的声线柔声说道:
“我会保护你。”
“你不会死。”
“我保证。”
少女的背后薄薄染了一层月光,显得圣洁,也让她的誓言更有力量。
她想:再感化试试吧。
没有谁生来就注定当反派。
唯一遗憾的是,很抱歉啊,我只在作者的书里认识了你。
如果我知道……知道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一定不会这么傲慢,也不会如此带有偏见。
她难得弯了弯眉眼,笑着说:“出来吧,没事了。”
萧云砚神情里的戒备和冷漠少了许多,但依然带着脆弱和偏执。
他从桌子底下走出来,又紧紧将母亲的骨灰盒抱在怀中,重复着低语:“阿娘,他们要我死,他们要我死。”
少年的声音染着委屈。
陈愿只好靠在他旁边坐下,凝着他染血的侧颜说:“不会的。”
“有我在这呢。”
我在。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少年的神经,他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愿意倾诉,哑声说:“阿愿,就连鲜血都是温热的。”
“可我好冷。”
真的好冷。
他被关进死牢的第一月,是大雪纷飞的隆冬,盼着春日,却差点死在有预谋的火海里,死在被买通的典狱的拳头下。
他当时也才十一二岁。
想保护他的人防不胜防,想害他的人见缝插针。
那一年,同样年纪的陈愿刚在战场上接受洗礼,是初出茅庐的小兵,虽然也很痛苦,但明晃晃的枪与剑,要好过深宫里杀人不见血的刀。
她该庆幸萧云砚没被逼疯逼傻。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陈愿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背对着少年,把手伸了过去:“给我解开。”
这次萧云砚乖巧听话,还补充说:“系的是活结,不会勒伤你的手腕,你别怕我。”
“怕你什么?”陈愿甩开麻绳,活动了一下腕骨。
少年沉默了一瞬,近乎小声道:“我杀了人,就在那边。”
在你面前。
你别讨厌我。
萧云砚在心底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近乎自卑的心理,他也不懂缺失已久的情感。
他看别人通透,到自己哑然。
他也没想过让陈愿撞见他的狼狈,从来没有人撞见过,撞见过的人都活不了,她是例外。
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害怕和同情的目光来看他的人。
她只是把自己的额头贴向他,无声告诉他:我在。
仅此而已。
却磨灭了他所有的杀心。
像萧云砚这种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人,最介意别人提及他的过去,最恨别人看见他的狼狈。
凡此种种,他骨子里的骄傲自尊根本就不允许,只能用杀戮和报复来平息,以此宽慰曾任人鱼肉的自己。
可是,有人把他捡起来了。
这个人甚至没有问为什么,她神色如常,还拿了湿热温软的帕子过来替他擦脸。
仿佛那暗红的脏污不是鲜血。
少年不由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再次说道:“我杀了人。”
“嗯。”陈愿好歹是见过千军万马的人,她抹去少年眼角的血迹,淡声说:“林公子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多多了,我也是。”
陈愿一直以为,没有锋芒的善良不堪一击。
你尽可以心软,但前提是能够自保,并不给身边人带去麻烦。
哪怕她的和尚师父那么信佛,身披袈裟手捻莲花时,也是这样告诉她的:仁者无敌,前提是对方值不值得你动用仁德之心。
很多时候,善良过犹不及。
陈愿早就想开了,从她披坚执锐在战场上杀死第一个敌军开始,那时染血的手就注定了她今生不会干净。
可她不杀,就会死的干净。
在肮脏的活下去和体面的死掉之间,她选择了前者——违背了现实世界中的准则,僭越了法律,背负了血淋淋的人命。
这是她夜夜噩梦的开端。
无论如何,来到书中世界前,陈愿都是一个受过完整教育的人。
她知法犯法,比法外狂徒张三的罪孽还要深重。
可是她不后悔。
她今生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凝视着手腕的红布条,不提也罢。
少女悠悠叹出一口浊气,再次说道:“萧云砚,我不是娇养在深闺的那种女儿家,我见过边塞连绵的雪,也见过马革裹尸的壮烈,你杀不杀人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杀的是不是我在乎的人。”
只要你不动姜昭,不动萧绥,让这师徒俩好好在一起,咱们就是好朋友,铁哥们。
她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好好睡一觉吧,熬夜要秃头的,哪怕你头发多。”
陈愿话落,走向林公子的尸骨,她不是第一次替人收尸了。
战场上那些年还是教会了她怎么说离别,怎么孤独地活下去。
陈愿又是一声叹息。
我真就欠你们的。
寒风袭来,她随手抛了件披风到萧云砚身上,不怎么温柔,却让他心底雀跃,受宠若惊。
少年很满足。
阿愿没有离弃他,还特别认真的帮他去处理林公子的尸体,好像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